康梦庚看完,大赞道:“此诗含情写怨,优柔不迫,真三百篇之精蕴。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问老儿道:“此诗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为我说个详细。”老儿道:“相公你问他怎的?快些出去罢,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气哩。”康梦庚道:“我因见小姐诗才俊妙,所以相问,何必见拒。”老儿道:“有个缘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虽有才美,却不许传扬与外人知道,诚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说,村巷喧传,芳名有愧。故此,内外严密,声息不通。今日领相公进来游玩,已是大犯规约,岂敢再将小姐根底,轻易传扬。”康梦庚笑道:“我虽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与我说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这轩子里,坐两日再处。”那老儿没法,只得转口道:“相公要我说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说不尽小姐这些深意,相公自己领会便了。”康梦庚见他肯说,便在袖里,摸出个小纸封来,递与他道:“我方才偶尔散步,聊带些杖头,转送你买杯茶吃。”老儿接了,喜从天降。便道:“怎也敢领相公赏赐。相公请在这石凳上坐了,待我细说。我家主姓冯,是成都府人,在山西潞安府做过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盗,用个妖术军师,致我家老爷失机拿问。这位小姐,代父立功,杀了大盗沈昌国,老爷方得开释,降补苏州卫指挥使。”康梦庚大惊道:“小姐闺秀,怎会出阵,又能诛戮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老儿道:“小人怎会说谎。我家老爷并无子息,止有这位小姐,年才十六岁。幼习兵法,善用权谋,其行师演阵,虽古名将,不能有此。至于词赋精工,书法颖异,真不减慧业文人。他如容貌,端庄艳雅,玉不能比其温润,花不足拟其丽娟。若针黹女红,棋琴书画,则又不学而能,般般兼绝。老爷去世,治丧举殡,小姐独力支持。奈归程迢迢,途路艰难,暂赁此东园住下。自幼至今,虽求亲者不离其户,小姐直要人才配得过的,才肯应允。相公,你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全才吗?若寻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数年来,选择过千千万万,再没一人中意,岂非天靳良缘,人才难得。”康梦庚听了道:“依你这等说来,那冯小姐是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了。我正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费了多少心机。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岂非同调?怎生与我在小姐面前通个信儿,可以见得一见吗?”老儿道:“相公说混话,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轻易说个见面。就是我这老儿,不过外边使用的人,怎么敢与小姐说得这事。”康梦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无婢仆可以传心,终不然眼睁睁错过不成。”因复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将壁间的诗,和他两首,等小姐看见,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儿道:“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来,只好瞒过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诗,倘小姐发恼,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康梦庚道:“不妨,若小姐见诗发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见怜之意,你便将我方才的意思直说,有些机会,可就到白公堤下处来寻我,重重谢你,断不失信。”那老儿听说相谢,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笔砚。康梦庚拈起笔来,依韵和了二首。便对老儿道:“如今我且别去,此事万望留神。”老儿道:“何消相公嘱咐。”送康梦庚出了园门,仍旧掩着,自去灌园不题。
却说玉如小姐,为婚姻一事,未能惬意,情绪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气晴朗,随着两个侍儿,到园中遣兴。步到轩子边,举眼见粉墙之上,又添了两首新诗。大惊道:“此地有何闲人到来,则敢在壁上涂抹。”及细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笔。因读其诗云:
桃花名园第几家?香风拂水一枝斜。
莺声寂呖无人见,唯有空亭对落花。
又:
尽将幽愫制新词,人在天涯坠泪时。
休恨东风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阳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惊讶道:“我闻新科举人,有个康伊再,是浙江平阳籍贯,莫非就是他吗?观其诗才俊逸,韵致清新,虽未见其人,论其丰调,自是个风流才子。若得此种文人,相与作配,则唱和闺帏,岂非人生乐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诗意倦倦,流连忾慕,大得风人遗旨,自是个情种。”心里十分爱慕,只管把壁上的诗,潜心玩味,不忍移目。丫头道:“小姐既爱此诗,料做诗的那人,飞不进来,只问管园的苍头,定然晓得。”小姐道:“也说得有理。”就令丫头到园地里去叫那老儿。老儿听见小姐唤他,明知此事发了,便跟着丫头,走到小姐面前。小姐问道:“这两日,你领何人到我园中,敢在壁上题诗?可实对我说。”那老儿见小姐的语气和平,心头先宽了大半,便乘机直说道:“小姐动问,小人不敢不说。数日前,小人正在园地里浇灌,不知那里来个书生,见园内好景,特特叩门。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说有甚兵丁要借这里养马,容他游玩,便肯庇护,我因故不得已开了,让他进来。”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只那生怎样人物?见我此诗可对你说些甚么?”老儿道:“说话虽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讲。”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说。”老儿道:“小姐既不见责,我便细说与小姐听。那书生年纪只十五六岁,风流倜傥,一表非凡。见了小姐墙边诗句,着实称扬。就问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约束,不敢说出。因再三缠逼不过,只得将老爷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约略说了几句。他便说,我正为要求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抛弃科名,奔驰四海,遂欲一见小姐之面。被小人抢白了几句,他没奈何,只得讨笔砚在墙上做这两首诗,通个情意与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诗,可也做得好吗?”小姐道:“此诗果然绝妙。”老儿道:“他临去时,又对我说,若小姐有见怜之意,可到白公堤寓处报我一声。如今不知可该令小人去寻他吗?”小姐道:“寻他虽也使得,但恐外议不雅。况婚媾,人之大伦,原无自家择配之理,必明明正正,方合经常。若私相订约,苟且联欢,则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礼之正。但我无意遴求,他又何从觅便?若两相错过,又非真实爱才,未免使他窃笑。如何是好?”因想道:“毗陵郡贰葛万钟,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当初老爷在山西做官时节,他才是卫里经历,在老爷幕下做过属员。今升在邻郡,彼此往还,竟如亲戚无二。老爷临死时节,原欲将我托孤与他,因他公务来迟,不及见面,未成其志。昨闻他有公干到苏,停泊阊关,先着人来问我,今不免就烦他主持此事,在这东园起一文社,传请那些求婚子弟,入社会文,以观优劣。料康生必来赴社,一见其仪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亲事。”两个侍儿,齐声说道:“此言极为稳当,虽有择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华子弟,贪痴妄想。”小姐道:“还有一说,况康生未曾见我之面,若造次联姻,倘两非其愿,岂不悔之无及。今此举睹面相亲,当场构笔,使他亲眼见过,才非强合。”那老儿便接口道:“小姐主意虽好,但恐苏城子弟有才者正复不少,万一别人的文字胜过康相公,却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择配,原欲取其才胜者,岂独注意康生。况婚礼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暧昧,岂为正礼。”两侍儿俱点头道:“小姐高见,自是不同。”
次日,修书一封,投到葛万钟舟次。葛万钟拆开看了,已知隐情。因曾受故人之托,无异己女,择婚之事,义不容辞,便欣然应允。择定十月十五,在东园大开文社,招延俊秀。预先出了告示,并刻成会文小引,遍处传送。
到了是日,缙绅子弟,俱纷纷赴社。只因这番择配,有分教:好事将成而不成,文章因祸而得福。未知东园之社毕竟谁人的文才中小姐之目?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康梦庚舍贡小姐而娶冯氏,固非。然不因乃舅之计,则康生原非逾礼之人,并未暇往苏州寻此枝节,反是贡玉闻激而使然。康梦庚固不能免停妻再娶之条,贡玉闻亦乌得辞诱人犯法之罪。两人俱该流他三千里。
又评:
康梦庚以假话恐吓管园老儿,遂得婚姻之巧。然此言亦未必荒唐,少不得果有个自北而来往福建靖倭寇的,到这园中骚扰,反若有先见之明。预伏下这段缘法。
§§§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毗陵道黑夜走佳人
词曰:
好合聚还离,见也成非,春风两度看花时。谁料无端风雨信,隔断佳期。 蜂蝶浪相欺,绿惨红凄。东风撩乱伯劳飞,赚杀人归巢冷后,睹景空迷。
右调《卖花声》
却说老苍头,因康梦庚许着酬谢,巴不得到他下处,报个信儿,讨些赏赐。谁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躁。心里又记挂康梦庚:“必然悬望,反道我没正经,失信了。莫若瞒过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说声,也不妨事。”第二日清早,乘个空儿,悄然走出山塘,问到白公堤康举人下处来。康梦庚正盼望数日,并不见那老苍头的影儿到来。疑小姐发觉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来见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叹,胡思乱想。这日,正待要去打听个消息,忽见老苍头走入门来。康梦庚喜从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问道:“这几****怎不来?我几乎眼都望穿哩。”老儿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难道我敢失约。只因小姐连日不到园中,直至昨日才出来,看见壁上的诗,唤我追究根由。被我随机应变,把相公嘱咐之言,委曲禀告,又再三称扬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为着你,担多少干系哩。”康梦庚道:“费你的力是不消说了,只不知求婚之说,小姐主意如何?”老儿道:“虽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稳。”康梦庚道:“小姐既有美情,属意于我,为何说甚不稳?”老儿道:“我家小姐,另有个见识。道是男女不便订约,择配又不当自主。”便将托葛万钟,在东园设社招婿的话,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来,可以压倒那些少年,这亲事方才稳当。”康梦庚道:“原来小姐有心若此,我虽无过人之才,若论浮华少年,也还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爷是个名士,自然认得文字。”老儿道:“即如此,相公只打点赴社便了。我此来,原瞒过小姐,诚恐呼唤,且自回去。”康梦庚道:“多多劳重,不便留你吃茶。”径进房内,秤出二两银子与他。道:“这些送你买果子吃。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老儿接着,连连致谢道:“相公厚赐,本不当领。但承相公怜我衰老,只得斗胆僭受,总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欢万喜,出门而去。
康梦庚到了十五这一日,绝早起来梳洗,吃了餐饭,带着朱相、王用两人来到东园。只见园门大开,赴社的纷纷入去。真是衣冠满座,朱履盈庭。直到园后一所大厅,正中设下几案,是葛万钟的正席。左边十余座,都有笔砚笺纸,铺排停当。右边一带湘帘,里头书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齐。康梦庚想道:“原来小姐也垂帘对坐,面较优劣,足见慎重。”此时尚早,赴社的还不甚齐。康梦庚仍步到轩子边,看看墙上的诗。又转到玩花亭上,只见亭子里重裀席地,锦幛侵檐,宝炬笼纱,异香袭鼎。对面设下两桌筵席,北糖南果,极其丰盛。康梦庚便问值筵使者,使者答道:“这两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选中了,葛老爷便相陪饮宴,并议小姐亲事哩。”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只见那些轻狂少年,略读几行书,便恃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此一座。过不多时,人已齐集。赴社的虽只不满半百,那些观看的闲人,倒也不计其数。只听外面鸣金喝道,一对对朱幡画轼,摆进园来,报说葛老爷到了。诸少年皆肃然恭立,候葛万钟入去,俱上堂行了个师生之礼。退下阶来,分行侍立。葛万钟居然坐了正位,就传话入去,请小姐出堂。不多时,只闻玉佩铿锵,兰香飘拂,三四个靓妆女奴,簇拥出一位仙子。但见:
春山浅淡,秋水鲜澄。素粉轻施,岂是寻常光艳;红脂雅抹,不同时态纤浓。妆试寿扬眉,步扬西予履。难拟娉婷,眉横青岫远;鸦亸绿云堆,尽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类织女临河,仿佛天香引袖。茜裙杂绎缕争飞,粉面与明珰相映。轻衫冉冉,斗春英而雾縠飞香;罗袜纤纤,印花尘而金莲满路。人间定有相思种,引出多情辗转心。
玉如小姐,向葛万钟行过了礼,径入帘内,端然坐下。庚梦庚看得仔细,暗暗咋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可知负此奇才,决非凡貌。较之贡家之女,假窃诗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葛万钟候小姐坐定,便传说道:“请列位公子入座。”说未了,那些少年,一拥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万钟开言道:“今日设此文社,原为冯小姐姻事,故老夫僭胆选择,实求美才,面试优劣,事出至公。但诗句恐涉淫夸,制义亦不过章句之学,俱不足以见才。今日即事命题,各成‘东园雅集赋’一篇,以纪胜事。老夫虽不揣愚钝,亦可稍辨瑕瑜,诸子各展所长,冀舒高才。冯小姐当先作一篇,使诸子以为准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儿,展过素笺,挥毫染翰,不费推敲,不烦落草,未及半个时辰,早已完篇。命侍儿捧至葛爷案上。葛万钟读了一遍,大喜道:“此作得情合体,可为绝构。”便令传示诸子。那些少年,初来赴社,还只认是做首诗儿,俱先拟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谁知却要做起赋来。少年家虽有才情,然所学不过时艺。即或兼通诗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几个潜心古学,少具骚赋之才。一闻作赋,尽皆咋舌缩手,俱不敢下笔。及见小姐所作,连句法韵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强做来,也是不妙的了。便一个一个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满数人,是苏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笔来,胡乱涂抹了几句。独康梦庚略无难色,见众人都散,反洋洋得意,迅笔疾书,一挥立就。自觉得意,亲手送至葛万钟面前。葛万钟取来观看,见其清新逸韵,不同凡响,先已惊服。并诸少年所赋,一并送至帘内,小姐展看,俱一笔抹倒,单将康梦庚那篇,连圈带点,令侍女仍一齐捧送葛爷,自与众侍女,依先往里头去了。葛万钟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来,与康梦庚行了个宾主之礼,说道:“康兄才情绝世,擅美骚坛,岂非冲年麟风,春风杏苑,自当高步天衢。老夫今日为冯小姐得一快婿,诚可告无罪于故人矣。”康梦庚恭身谢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为冯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转属推爱,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滥附东床之选,不胜惭愧。”葛万钟便欲携康梦庚到亭中饮宴。诸少年见已没分,只得垂头丧气,长叹出门去了。两人相逊入席。酒过数巡,葛万钟乃开言道:“婚配,人生大礼,不得不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会,即为百年之偕好。但冯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东,人分异地,契结同心,保无天涯隔越,情远谊疏,致有白头之叹?虽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为杞人之忧。吾所过虑者,特以为名教慎重。不识康兄何以定情?”康梦庚避席答道:“晚生心仪才美,以致访求海内,实患不得。今既遇冯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愿,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违旦夕,有负淑女。”葛万钟道:“康兄读书知礼,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复何虑。但今春闱伊迩,功名之会,自不可失,目下当驰装北上,来岁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梦庚忙答道:“晚生于功名富贵,处之甚淡,自当先完婚媾,后及科名,望乞俯允。”葛万钟道:“康兄尊见既决,老夫亦岂敢愆期。且冯小姐摽梅有待,愿赋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盘桓数日,结缡之夕,即拟仲冬月朔,当勉谕小姐,谅无他辞。”康梦庚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直饮至星回斗柄,月转花梢,方才酩酊而散。当下葛万钟自回舟中,康梦庚亦归寓所。诗云:
银河春水淹蓝桥,再入天台径路遥。
偏道雅人心不贰,多情误作薄情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