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总督熊文灿统领的将官,唯虎大威是一员猛将,陈永福是神箭,其余也只寻常弱射。熊文灿用虎大威做先锋,陈永福压了后队。兵随将转,马听锣声,往土山进发。哨马报称离贼营已十里地了,贼兵已队队杀将出来,像个抗拒厮杀的意思。熊文灿吩咐旗牌官传令,五里外安营,准备厮杀。原来熊文灿总督在中军,令箭传到先锋虎大威营里,虎大威遣裨将张大福到中军禀道:“军士远来疲倦,须在十里外扎营,安息片时,天色尚早,再图厮杀未迟。我劳彼逸,怕有疏失。”熊文灿拍案道:“我几乎错了。虎将军之言,甚合兵机。速令安营,并叫埋锅造饭。军士各个饱餐,看贼众动静,再作道理。”正在结寨造饭之际,哨马来报,贼营兵马连连发动,恰像有抄出后队的光景。熊文灿吩咐传令各营,快作准备。众将急叫军士们弓上弦,刀出鞘。才午时二刻,高闯兵将,一齐杀奔前来。炮响三声,首尾俱动。马守应带着刘国龙、贺一龙人马,先从侧首转过,直奔中队。熊文灿急叫参将顾守仁、马一充对敌,自己却退入后队。这马、顾二将,哪里是马守应三人的对手。才一合,马顾两将,俱被刺杀了。后队罗汝才正遇了陈永福,被他弓开飕一箭,正中了手腕。汝才丢枪跑马回走。李自成、刘良佐不敢恋战,且战且走。忽有本营报马来报,称寨主高闯王杀入官军前队,被先锋虎大威只三合已杀死了。李自成、刘良佐惊得魄散魂飞,护着罗汝才奔回土山大寨。马守应三人见寨主死了,也急忙回军。
聚在一处查看人马,十停逃散了七停,没着理会处。只得各人带了家小,改装逃难,再作计较。马守应道:“张献忠那里虽然兴旺,未知他为人如何。目今兵马各队甚多,任从分路而去。咱们几个就此对天拜告,结为异姓兄弟。哪一个成了气候,都去靠他便了。”于是各个拜了天地,结束了金银,拣亲信的兵丁带了几个,改作良人装扮,分路逃难。配对儿的妇人,也都带着走。罗汝才便要往湖广,刘国龙便想投降熊总督。只刘良佐、高杰,依旧同李自成往汾西。只走了一日,刘良佐也别去了。李自成带了邢氏,一路进发。不愿随者,赍发了些路费,叫他自去逃命。正是: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熊文灿是日杀败李自成等,虽然大胜,恐有伏兵,也就鸣金收军。次日,坐在帐中,哨马来报,十余万贼兵一夜逃尽,俱不知哪里去了。熊文灿统兵到土山查看,都是空营,也还有遗下的器械、衣物。怕散而复聚,遣虎大威、陈永福巡山三日。拿土著良民来问,知解散是实。才统兵回大名府去了。正是:
个个鞭敲金镫响,人人齐唱凯歌回。
熊文灿回任,上本报捷。
不一年间,李自成聚众,又至数万。刘良佐、马守应、贺一龙、贺锦、刘希尧又都到了。随身又有侄儿李过,及蓝养成、刘宗敏、马世雄、高杰等,好不兴旺。先打破了河曲县,随破了汾阳县、霍州、兴县、岚县、临县,兵马到处,无不披靡。
上司上本告急,崇祯召阁部杨嗣昌,戎政尚书魏照乘,面问方略。杨嗣昌奏大名兵备卢象升,有文武全才,可加衔赐剑,授他督剿之权,必能剪灭此小丑。崇祯立命升他兵部尚书,专以督剿委他。又赐他宝剑一口,先斩后奏。加俸一级,不受总督尚书熊文灿节制。旨意一下,卢象升感激朝廷宠任,即日上本,选将兴师。
早有细作把这话报入贼营。李自成对众头目道:“咱以张献忠与旧寨有唇齿之情,曾去投他。但他阴谋不测,被咱悄悄走了。虽是如此,彼此俱未露形迹。如今官军厉害,似前虎大威的勇,陈永福的箭,若又敌他不过,难道又走不成?不如卑词厚礼,依旧结好了张献忠。山西和陕西相连,好为接应,咱们也胆壮些。”众头目都道:“寨主说得是。”就差李过往张献忠那里去通好,张献忠也就允了。
说时迟,那时快,督剿尚书卢象升统领了人马,在太原府到了任,浩浩荡荡,杀奔霍州一路地方来。与李自成交战了三四阵,不分胜败。后来却被自成用了贼智,悄悄陷了辽州,破了泽州。卢象升分兵去救,自己营里反觉单弱了,一连输了四五阵。到了十二月初旬,天气严寒,战士哀怨,只得退到直隶交界地方。移文总督熊文灿,要请救兵。熊文灿道:“陕西张献忠不时骚扰,自顾不暇,怎能有兵将分遣?姑待交春,方可调发。”卢象升没奈何了,沥血誓师,亲临战阵。这日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两阵对圆,刀枪并举。巳牌战起,战到未时,官军大败。好一个督剿卢尚书,竟战殁在阵中了。正是:
从容临阵誓身亡,千古忠良自主张。
赐剑加衔恩已报,头丝犹带满天香。
卢象升全军覆没,报入京师。崇祯下召求言。有个淮安武举陈启新,上了个“外侵内讧,敬陈八要,以祈采纳事”的本章。崇祯大悦,要特拔他做东阁大学士。其时周延儒已驰驿回籍,正温体仁专权用事时节。连有经济的吴宗达,极方正的文震孟,一个六月里弄他致仕,一个九月里参他闲住。怎容得崇祯皇帝特拔一个信任的人,分他和吏部谢升的权柄?再三执奏,崇祯只得把陈启新擢为兵科给事中。陈启新又上一本说流贼的事,崇祯批,着熊文灿戴罪立功;阁部杨嗣昌督剿流贼,特赐上方剑先斩后奏,好不荣耀。李自成一班兵至数十万,却不以为意。
只是山西大饥,贼众食尽,渐渐流入河南。先掠了武安县,再破了林县,回兵据了武安,又据了涉县。兵到之处,杀伤掳掠,万民涂炭。一日,李自成要分掠开封、归德一带地方,怕辎重不便搬移,留家属人口在老营里,留一两员勇壮的头目,守着内外营寨。就拨心腹刘良佐牢守外营,高杰巡哨内营,有急互相救应。留下兵马十万,其余分头都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闯王夫人邢氏,是个极风骚的妇人。平昔和高杰眉来眼去,两下调情。这番巡哨内营,恰派了高杰,正中了机谋。常常叫丫头婆娘,送好酒好肴,又送白绫汗巾,约他面会。高杰原看上了邢氏,魂灵已被她勾住了的,有甚不喜?初然两三夜,借巡哨为名,看熟了内营的路径,约定夜间进去,和她欢会。那邢氏重梳梳头,洗洗澡,准备迎接新郎。有北地《挂枝儿》为证:
喜珠儿忽地在营前挂,银缸灯结蕊,喜鹊叫喳喳,粉墙上画的成双卦。思君可为配,随地即为家。若还前世的姻缘,也悔守了连宵寡。
且说高杰,这一夜,只把巡哨为名。带了几名心腹家丁,巡了一番。自己闪入内营,心腹家丁依旧打巡锣巡更去了。邢氏接住了高杰,笑欣欣地道:“我的高爷,想杀了奴家了。咱们快些干营生罢。”两个搂做一团,弄将起来。都是年少英雄,动地惊天,弄了一夜。从此夜夜弄在一处。邢氏道:“咱是舍不得你的了,你不可负心,抛闪了我。”高杰道:“咱也十分爱你,须做长久夫妻才好。想起来,流贼不是久做的。闻得皇帝肯招抚咱们,不如和你带了心腹兵丁,取便逃走。若急了,去投熊总督,有何不可?”邢氏道:“不知熊老爷肯收留你不肯?”高杰道:“陕西张献忠,听得说已投降了,好不重用他哩。”邢氏道:“事不宜迟,快些走罢。”两个一内一外,收拾了一日。次夜只带得四五十心腹兵丁,竟逃往大名府一路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次日刘良佐知道了,心下想道:“老高高见,咱们流来流去,终非了局。只是李哥相依已久,情义不薄,咱也走了,老营尽失。这是受人之托,不终人之事了。且待李哥回营,再图别往。”只得照旧防守老营,不在话下。
那熊文灿信了张献忠的真降,用为心腹。高杰先去投他,他就引见了熊总督,把高杰也留充守备之职,岂知张献忠绰号八大王,流贼里第一个英雄,怎肯甘心伏小做参将,反听总兵官节制?八月间,把官兵营里军器火药,衣甲钱粮,尽数装载,杀入湖广地方去了。黄州府蕲州、麻城县一带地方,处处受兵,人人被劫。聚众只三月,已有十万,声势泡涌,比李自成更狠。报入京师,崇祯大怒。十二年己卯岁十二月,差校尉把熊文灿拿了,解到北京,发到刑部大牢里,等待差官究问。十二月就颁下讨贼恤军的诏书,自己退居便殿,减膳撤乐,穿件青袍,早晚议事,与文臣武士誓同甘苦。必要合围大举,灭此贼众。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李公子投闯逃祸
杨督师失机殒身山山水水还依旧,唯有这乱离人瘦。遍地受摧残,肠断三更后。巍然阁部,拥兵思斗,无计空挨永昼。一旦失军机,未死心先皱。
《海棠春》
万里妖氛杀气冲,官军空说挽强弓。
刘公靖节杨公缢,三楚疆场一旦空。
话说朝中的事,虽然有了明主,却少良臣。自八年九月权相温体仁参了何吾驺、文震孟回籍,九年林釬入阁,不久又殁了。贺逢圣、黄士俊、孔贞运入阁办事,却只顺着首相冢宰的意,莫敢异同。文震孟在苏州只是优游山水,有终身不出的意思。闲了,一悼虎丘,吊颜佩韦等五义士的墓,赋诗感愤。传入京师,又将起党人大狱。亏得天子明察。这丙子四月,文震孟暴病殁了。十年,温体仁正月特旨命归,谢升二月闲住。傅冠、刘宇亮、薛国观,俱入阁办事。杨嗣昌又督师在外,宰相倏忽去留,连崇祯一个明主,也全没主意了。流寇猖獗,反若平常事体。谁肯当心上本,去剿灭他?故此李自成扰乱河南,张献忠扰乱湖广,罗汝才扰乱山东。张献忠原与李自成有隙,在湖广自为一队,不通往来。罗汝才虽雄霸山东,自称为曹操王,却也推李自成做盟主,服他提调。人马已近四十万了。正是:
阁部匪材膺重任,寇流五省势难支。
且说河南开封杞县,有个能文能武的举人,姓李名岩。因他父亲是甲科的部属,人便称他为李公子。家私富厚,性气粗豪,大约轻财重义,是三代以下好名的人。为因连年荒旱,米麦贵不可言。大户人家有了银子,还没处去买。杞县知县姓宋,平昔极是执拗。遇此凶岁,他只比钱粮,日夜敲扑,哪顾百姓流离饿殍。
李岩心下不忍,又自恃公子、举人,就动一条陈:第一款,求他暂停免比;第二款,要他设法赈济。宋知县拂然不乐道:“上司为军粮紧急,杨阁部厉害,催饷文书雪片下来。若不征比,将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赈济一节,县里既没无碍钱粮,何处设法?除非地方上富家大户积有米麦的,肯出些,赈济贫民。本县只好代劳派给。”
李岩见知县话不投机,只得回家,把自己仓里米麦盘算一回,只留下本年吃用,余下二百多担,尽数给散与本甲的穷民。个个沾恩,人人感德。那时就有一班无赖好事的,纠五合十,向他本甲富家大户,引李公子为例,登门吵闹,要他发粟济贫。口口声声,要抢米,要放火,不肯干休。那有势力肯出尖的去禀宋知县,求他出示禁戢。宋知县心里正怪李公子多事,忙出一面硬牌,传谕:“速速解散,各图生理。不许借名求赈,恃众要挟。如违即系乱民,严拿究罪。”百姓群聚拢来,把硬牌打碎,又打差人。差人奔脱,来回复宋知县。
百姓约有千人,拥到县前,乱嚷乱叫道:“我们左右要饿死了,不如大家抢抢罢。”宋知县着了忙,去请李公子商议。李岩劝知县出一暂免比较的告示,并劝各家大户,各出米麦,减价官粜。宋知县只得依他,出了一张告示。众百姓道:“我们散是散了。三五日后,若没处籴米买麦,我们少不得再来和太爷总算账。”说毕,一哄大家散了。差人进衙回复了,宋知县越恼起来道:“这都是李举人发粟济贫,掠美市恩,以致百姓作乱。况且三五日后,若没人赈济,这乱民终不肯干休,不如备了文书,申报上司,凭上司如何主张。”遂连夜申了一角文书到河南按察司,道:“举人李岩,谋为不轨,私散家财,买众心以图大举。打差辱官,不容比较。诚恐滋蔓难图,祸生不测。乞申抚、按,以戢奸宄,以靖地方。”按察司一面据县申文抚、按,一面批县,密拿乱首举人李岩监禁,毋得轻纵。宋知县奉了上司批文,竟把李公子拿禁在狱。
百姓纷纷地都道:“李公子为了我们,今反累他吃官司,于心何忍!不如劫了牢,放他出来,一齐杀了害民的狗官。一则救了李公子,二则出了这口鸟气。”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顿时聚了千人。杀入县衙,先把宋知县砍为数段。家属躲的生,遇的死。杀了一回。另有一班杀入牢里,放了李岩,并久滞狱底的囚犯。又有一班往仓里劫仓,库里劫库。惊得县丞、典史,不知跑往哪里去了。
李岩向众为头的道:“我虽被监禁在狱,见了上司,自有一番话说,料不至死。你众人固是好意,但如今杀了知县,劫了牢,劫了仓库,都是为我起的。难道这样大事,我免得一死?连你众百姓,也都不得干净,毕竟扭做乱民,一个也走不脱。我有一计,除非投了李闯王——他势头大,兵马多,暂且偷生,再作道理。”众人齐声道好。都去收拾细软,带了家小,车的车,马的马,骡的骡,走的走,跟了李岩出城。李岩又叫兄弟李牟——也是个好秀才,押了家眷先行,在三岔路口相等。把城里屋舍,齐齐放起火来,烧得七零八落。次日县丞回来,存下只衙役数十人,百姓二三百,空荡荡一个杞县。只得备几角文书,申报上司府县去讫。哪知李岩投了李自成,做了他的谋主。正是:
贪酷县官无见识,致令良善作强徒。
李岩见了李自成,就劝他假仁义,禁淫杀,收罗人心,方可图得大事。又荐了同年牛金星,是河南乙卯科举人,素有诈谋。招了他来,就封为右丞相,军中都呼为“牛丞相”。牛金星又荐一术士宋献策,是永城县人,面狭而长,身不满三尺,右足跛,出入以短拐自扶,人皆呼为“宋孩子”。几年前曾在北京海岱门卖卜,又会起河洛数。他见了李自成,袖中取出一数来,进上道:“十八孩儿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封他为军师。其余如钦天监博士杨承裕,拔贡生顾君恩,李岩相识的刘宗敏,投降的不计其数。
兵势越盛了,思量去围汴梁。李岩先遣心腹,扮作商贾,四散传布说:“李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成口号,教导小儿们歌唱。一时都学会了,各处唱道: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各州县愚民信为实然,唯恐李闯王不来,望风投降。罗汝才自称曹操王的,也领兵来会。合兵围了汴梁。李自成日日索战,城中只是固守。原来督守汴梁的,是神箭陈永福,与游击将军左明国。围到第七日,李自成带了众将,正在承明门下扬威耀武,陈永福在城上看得真切,飕的一箭,正中李自成右眼。大痛无声,跑马回营,大败一阵。各营坚守,数日不出。李自成竟瞎了一眼。督师丁启睿,带了虎将左良玉、虎大威等,集兵往朱仙镇。遇了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李过,大杀一阵,贼兵大败。李自成只得拔营,往山东去了。不在话下。
那张献忠正在湖广,连破十州县,所向无敌。丁启睿且守河南。杨嗣昌上本,要拨大将左良玉帮他救楚。李自成、罗汝才分兵南下,败官军于枣阳,声势复盛。再回河南,遇秦巡抚兵在襄城。罗汝才匹马当先,杀得官军大败南走,掳得甲兵火炮。乘势破归德,占其城。朝廷闻报,把丁启睿革职候勘。李自成提兵再围汴梁,官军又大败于水坡。壬午五月,决黄河之水灌汴梁城。周王在城里正大出帑金,募壮士守城,不料黄河之水骤至,一城人尽为鱼鳖。李自成等也立脚不牢,依旧往南,将与献忠合军。周王乘船逃避,十人也只好存三四人罢了。百姓十人,只好存一人。真天地间一大奇厄。有诗为证: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决不收如奔雷。
凭他善良不淹死,葬身鱼腹真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