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沏了一壶新茶,端至屋外。
钟杳踩着落叶从秋风中走来,苍翠的颜色与这秋日格格不入。
容颜笑,学着钟杳的样子,温柔的笑。
“天气凉了,夫君喝杯暖茶。”
“成亲以来,大小事宜耽搁,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家看看吧。”钟杳说的很轻。
沉吟片刻,道了声“好。”容颜垂眼,看不出情绪。将那镯子交给青瑟,她就知道,他会送走她。
她若不触到他的底线,还不知回家之日,怎样的遥遥无期。
韶华年间,似水光韵。
“醒醒。”孟年扯了件绛红披风盖住孟醒醒肩膀,迎合秋日,满园的萧索。孟醒醒自伤好以后,成日出神。
院子里是大片大片的白菊,他们所在的,是落了尘埃的庭院,每年九月,白菊尽开,才会有一丝丝生气。
一声“醒醒”,让她产生了不真实的妄想,不小心撒了碗里的热茶,手上隐隐刺痛。那个人要是还活着,自己会不会如愿?哪怕作为联姻的工具,她也是甘愿的。容颜可以,她也可以。
“醒醒,钟杳带了大批人……”
“他来了。”
孟年叹气。他打发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离开,但韶华的几个多年元老,却坚持留下来。
“你走吧。”摘下一朵白菊,孟醒醒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坚毅如刀的少年,一脸决然的转身离开。然后,血色的噩梦,这么多年一直未断。
“你知道,我不会。”孟年皱着眉,握住孟醒醒仅存的一只手。
“想不到,最后是你……”一生所求不得,最后竟是你在我身边。孟醒醒看着孟年,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孟习。对于这个名字,她很久不敢面对,不愿去想。却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释怀的回忆。
“为什么?我就那般不堪,让你讨厌?”
“你为什么不爱我?”
“醒醒,别胡闹。我是你哥哥。”
“那又怎样!”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塞外的那个女人。
“孟温书,我看看,这辈子,你固执还是我坚持!”
孟醒醒怎么也想不到,固执坚持的那个人都是她,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演完了,人散了,到底一场空欢。
孟习走了,丢下了纠缠不休的孟醒醒,就在她快要忘记的时候,他却又回来了,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带着她从未留意的难过。
那日,孟习抱着个孩子,跪在老爷子门外的场景,她一生不忘。仔仔细细看着熟悉的面容,怀中的婴儿和他那样相像,那一刻,连恨意都没有了。没有问那个女人是谁,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还是真的心有所爱,她无从思考,只觉得一切那么可笑。世俗道义,礼义廉耻,幻化成巨大的兵刃,叫嚣着疯狂嘲笑她。
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应该称为二娘的女人。死于一杯清茶。
于是,面容模糊的男人,将皮鞭狠狠抽打在弱小孩子身上,是谁,上前阻拦,是谁,从此给予依赖温暖?哥哥?那是什么?称呼而已,有什么在乎?
当她终于可以制作不留痕迹的毒药时,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饮酒过量,壮年离世。
然后。
头痛欲裂。她的记忆,一直人来人往,没有安定过。
唯一清晰地是,孟习和那个孩子,永远走出了她的生命。然后,她忘了他,她以为,她忘了她。如今回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马蹄声传来,厮杀声传来,刀剑声传来。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孟醒醒才回过头,想了很久的脸,陌生的她看不透。
孟醒醒第一次见到钟杳,是孟习死后的第三个月。她在情伤之中,对****之事不再抱望,对江湖之事,漠不关心。
而那天,悲伤静止,她甘愿沦陷在暖如春风的少年眼波中,长醉一生。
那人的脚步,在孟醒醒眼中,很慢,很慢。
她这一世,对上孟习,毁了半生;遇到钟杳,如梦三生。
孟年欲挡在她身前,却被她制止。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和他站在相同的高度,看相同的风景。堂堂正正的,和他好好说话。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刻,不值得么?
“醒醒。”这一声,是专属于她的,多么欢乐。
“你若不冲动,我又何苦逼你至此。”
“钟杳,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逼我于此。”女子面容美艳,唇角是弧度刚好的笑容,她要将最好的一面留下,不为任何人,只为这快要终结的荒诞一生。
“你若肯认错,将杀害孟习的凶器交出,我保证,韶华年间与你我,都可回到从前。”
“不。”平淡的拒绝没有任何犹豫。
不,不要回到从前,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现在的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是谁太执着,一定要霸占不属于自己的温暖,贪恋被施舍的假象。这一刻,孟醒醒终于明白,这一生荒唐可笑的根源,只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卑微。多后悔,这样落寞的年华,没有将自己好好疼爱,向前不停地奔跑,追逐,忽略了沿途的风景,身后的幸福。
“钟杳,你杀我韶华帮众,毁我祖基业,我虽一介女流,无法与你抗争,但也绝不会就此苟且求生,我死后,定会化为怨魂厉鬼,诅咒你永世所求不得,痛不欲生。”没有毒辣的怨恨,仿佛回到最美好单纯的年纪,恬淡的诉说着小女孩的心思,泰然自若的微笑,天下第一,倾国倾城。
扇韧切开颈部细嫩的肌肤需要多少时间?反正快不过毒发的时间。
孟醒醒死了。死在了满园的白菊中。
罪名是,弑兄弑父。钟杳帅天下义师,踏平韶华年间,缴收凶器。
各派人马聚集在这院落里,看到的只是躺在花间面带释然微笑的女子,仿佛正处于甜美的梦境当中,心满而意足。
青瑟立在钟杳身边,心被浇了一盆冷水,结了一层寒冰。她不认识孟醒醒,却感到悲悯。这是她入帮以来第一次外出任务,早知如此,不如不来。
一直站在孟醒醒身后的黑发少年瘫跪在地上,心化成血。怎么能这样?
她眼里只有哥哥,没有弟弟,只有钟杳,还是没有弟弟。连走,都不愿带上他。
“你放心,到了下面,不会再有人打扰。”
孟年从腰间抽出一把通体墨黑的玉尺,又扶起孟醒醒,解下她腰间的绯色软剑,扔到钟杳脚边。然后,抱着孟醒醒,一步一步,蹒跚离开。
大哀的神色让周围的人不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钟杳无话,无人阻拦。
孟年疯了,吟着细碎的句子,仰天大笑,走出了众人视线。
钟杳掌心用力,地上的东西悬浮起来。
判官尺,光舞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