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大堂。
此时已是戌牌时分，大堂中早已被人点起了数盏油灯。
灯火摇曳里，曹操和荀彧正隔着一张棋案对奕。
俄顷只见荀彧手握一枚玲珑玉子，对着棋盘沉吟半晌，仍不落子。
曹操只当他是不知如何走下一步棋，哂笑道：“文若也有举棋不定之时啊？”
荀彧淡然道：“主公，在下并非在想下棋之事。”
曹操“哦”了一声，问：“那阁下在考虑何事？”
荀彧稍稍抬头，问道：“大公子现在何处？”
“昨天流星马来报说钟元常、裴巨光已经联合关中诸将，大败李贼主力，很快就会围攻黄白城。昂儿现在应该在元常军中。文若为何问这个？”
荀彧叹道：“失误，真是失误！”
曹操听罢，有些莫名其妙，道：“何出此言？”
“那天大公子向主公请缨前往关中讨贼之时，卑职应该出言劝阻的。”
“为何应该阻止？”
“主公不知，关中各路诸侯俱怀野心，都想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我方势力染指函谷关以西的举动十分敏感。大公子身为主公嫡长子，此番带兵西进，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猜忌。”
“那又怎样？”
“现在李傕的势力还在，关中诸将和主公尚可一致对敌。一旦李贼势力覆灭，关中各路诸侯和主公没有了共同敌人，到时候会不会……担心主公要和他们抢地盘，于是起兵与我方作对？”
曹操道：“昂儿所部人马才两千，加上元常的兵马，也才区区五千人。兵力少得可怜，远不够关中诸军塞牙缝的。那帮人应该不至于猜忌孤。”
“兵力多少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主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了关中！”荀彧一字一顿地说道。
曹操猛然醒悟，道：“孤三面强敌环伺，北边袁绍虎视眈眈，东边袁术被孤击败后又卷土重来，南边刘表随时都可能捅孤一刀。唯关中和弘农一带的诸侯没有和孤为敌。若西边也倒戈相向，那就实在是令人头痛。”又道：“文若认为孤现在应该如何防止产生那种局面？让孤把昂儿的兵马调回来，不参与讨贼之役？”
荀彧摆摆手：“那倒不必。主公可让人星夜去见钟元常和大公子，让他们找机会向各位诸侯说明自己无意在关中立足。讨贼之役完结后，元常立即领兵去洛阳，大公子赶紧回许都，不要在关中收降纳叛，更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这样，或许能打消某些人的疑虑。”
“好，孤这就叫人去办。”曹操唤来王必，让他带数名司空府家丁骑快马连夜赶去黄白城下，面见钟繇和曹昂，陈说厉害，让他们依荀彧之建议行事。
王必应了一声，领着六名家丁出了司空府，打马往黄白城而去……
曹操和荀彧商议完关中军事后的第三天早上，远在黄白城外联军大营中的曹昂比往常起来得要早一些。
他引本部军马随钟繇等人来到此地已有三日。
在这三日之中，李傕的一万三千西凉士兵奉命在城中坚守，不再出战。
讨李联军十余万人马皆兵临城下，将城池围得像铁桶一般。
这天朔风劲吹，空中阴云密布。
曹昂知道如此天气不适合攻城，军中要处理的日常事务也不多。他吃过早饭，送走前来传话的王必，又到中军大帐里点了卯，正要回住处，却被马超叫住。
那马超一脸真诚，邀请曹昂到他的帐中小坐。曹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随马超前往马家军大寨。
马家行营地处西郊，距钟繇中军所在的南郊军营大概五六里的样子。二人各带数名亲兵，一边步行一边闲聊，不觉赶到西营辕门内。
曹昂进了马超的中军大帐，见里面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地上已被铺上了一层红席。
面对帐房木门的西边红席上，摆放着一张绘有猛虎图案的屏风。
屏风前方，摆放着一张黑色平头公案。
南、北两边，各有数张案桌并行排列。
马超请曹昂在南边第一个席位上跽坐，自己到西面公案旁席地而坐，同时让卫兵温酒。
曹昂刚在席上坐定，忽听见马超问他：“曹兄可曾娶妻？”
“尚未婚娶。”曹昂道，“孟起应该有家室了吧？”
马超道：“在下和曹兄一样，也未娶妻。”
曹昂“哦”了一声，正欲说话，猛然听见帐外传来一个女孩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他心中奇怪：“马家军中怎么有女孩？”正胡猜乱想，忽然看见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从外面闪到帐中。
那女孩生得如花似玉，肌肤胜雪。三千青丝梳成双平髻，髻上别着数朵菊花。一袭橙色襦裙，兴冲冲地走到马超面前，道：“大哥回来了？”
马超佯嗔道：“说，又到哪里疯去了？”
“没有，云萝一个人在住处，好生无聊，听说大哥回营，就赶来探望。”
此时，她将头稍稍一转，发现曹昂坐在旁边，便将一根玉指朝他面前一指，问她兄长：“他是何人？”
“休得无理！”马超嗔怪道，“这是曹校尉，妹子还不向客人行礼？”
那女子“哦”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对曹昂道了个万福：“见过曹校尉。”
曹昂连忙起身，准备还礼，只是不知如何称呼，于是问马超：“这位想必是令妹了。”
马超道：“不错，她正是舍妹云萝，自幼十分任性淘气。这次在下引兵出征，她非要跟来。家父拗不过她，就让她随军来此地。”又道：“小妹若有冲撞曹兄之处，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曹昂笑道，“马大小姐性情中人，在下十分欣赏。”
马云萝似是瞧见曹昂腰间悬挂着一把铁剑，开口问道：“阁下也会武艺？”
曹昂答道：“略会一些。”
马超对他妹子道：“人家也是行伍之人，岂能不会武艺？”
马云萝又问曹昂：“阁下的武艺比我大哥如何？”
曹昂谦卑一笑：“令兄武艺高强，在下自愧不如。”
“在下曾经跟家父学过一招半式，不知比阁下如何？”
曹昂闻言暗道：“她是马寿成之女，马孟起之妹，而马氏父子现在又是我家的盟友。我于情于礼都应该给其父兄面子，说些客气话是应该的。”想到这里，随即开口答道：“马大小姐师从寿成将军，武艺想必十分高超。在下应该是比不过的。”
马云萝秀眉一皱，大声问道：“阁下又没跟在下比试过，怎么知道比不过？”又道：“我们来比试一场如何？”
“这个……”
马超道：“在下也想见识一下曹兄的武艺，阁下和舍妹在帐中比试一番如何？”
曹昂还要推辞，无奈架不住马氏兄妹劝说，只得道：“在下不才，就和马大小姐比试一下。”言讫起身，走到两排案桌中间站定，同时拔出佩剑，道：“请了！”
马云萝“嗯”了一声，让马超将随身所佩腰刀给她，然后持刀向曹昂这边冲来。
曹昂见状，持剑迎了上去。俄顷只见两件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马云萝手中之刀随主人身影移动，在半空中和曹昂手中铁剑纠缠良久，仍没能占据上风。
那马云萝不禁有些着急，娇喝一声，猛地将身子跃到半空，同时持刀劈向曹昂之剑。
曹昂不慌不忙，使剑抵住那刀，然后暗中发力，将手中兵器向前一推。
那马云萝“啊”了一声，被推出两步远。
她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得四平八仰，狼狈不堪。
曹昂收剑入鞘，拱手对马云萝道：“承让了！”
马云萝气鼓鼓的，从地上爬起来，对马超道：“大哥，他欺负我！”
马超呵呵笑道：“是你技不如人，怪不得他。”
马云萝娇哼一声，弃了刀，叫道：“大哥你居然联合他来欺负我？哼，不理你们了！”说完飞快地跑出帐外。
马超见她那个样子，忍俊不禁。
曹昂有些懊恼，暗道：“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输不起。你作为男人，其实应该让着她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对马超道：“在下刚才……”
马超似乎明白曹昂的心思，道：“舍妹就是这性子，等会儿就没事了。曹兄不必理她，且和在下坐下说话”
曹昂闻言，返回案边跽坐，和马超闲谈。
正说话间，卫兵温了酒来，在二人案前放好。
马超这时请曹昂喝酒，自己亦举盏，喝了一口。
曹昂喝完一盏酒，见马超放下酒盏，试探着问他：“据在下所知，这黄白城地处渭北，本是朝廷屯兵之处，地势也算险要。将来剿灭李贼后，曹兄是否会考虑将本部人马驻扎于此地？”
曹昂眼珠一转，肚里寻思道：“他这是在试探我，我大可如实相告。”随即开口道：“在下是奉命随钟校尉前来关中讨贼的，事成之后当然要班师回许都复命。”
马超又道：“关中自董卓死后，就没有安宁过，一直处于混乱状态。就算剿灭了李贼，只怕还是不能完全远离战火。难道曹兄将来引军回许之后，不担心关中因无人镇守而重归混乱局面？毕竟这一带山头林立，争斗不断。”
曹昂违心地说道：“孟起此言差矣。令尊和韩文约、杨文果等十人先前皆被朝廷封侯拜将，使镇三辅，怎么能说关中无人镇守？有令尊他们在，关中可保无虞。”
马超道：“昨天在下无意间发现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贵军剿灭李贼后，会留屯关中。”
曹昂摆摆手：“我军无意在关中立足，那种说法不足为信。”
马超“哦”了一声，似乎放下心来，转而和曹昂讨论了一会儿兵法谋略，又说些市井见闻，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
曹昂因自己营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起身告辞。马超将他送出辕门后才回帐中批阅公文。
巳牌时分，人报梁兴、杨秋、程银等人来见。马超赶忙出迎，和三人寒暄一阵后，请他们到帐中席地而坐，又让卫兵温酒。
少间，只听见他问道：“这两天钟元常屡次请各位出兵攻城，你们总是推脱，说什么攻城器具尚未造好。现在都三天了，怎么还没准备停当？”
梁兴呵呵一笑，道：“贤侄有所不知，我等攻城器具俱已造好，只是……”
“只是什么？”马超佯装糊涂，问道。
杨秋道：“只是心有疑虑，因此推脱。”
马超明知故问：“有何疑虑？”
“贤侄是真傻还是装傻？”梁兴道，“曹司空遣其长子来此地，名为讨贼，暗地里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杨秋道：“曹司空此番和我等联手，说是为了对付李傕、郭汜二贼。只是不知等到李贼身首异处之日，他会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们？”
梁兴道：“是啊，他会不会跟我等争地盘？”
程银道：“两位多虑了，曹司空派到关中的兵马不足五千，至于段忠明则根本不归他统制，而我们的兵马加起来却有十万。他要是想在关中立足，仅靠那点兵力，怎么做得到？”又道：“不久前在下邽，有贼兵去向曹大公子投诚，人家可是一个都没要，全遣散回乡了。”
梁兴冷笑道：“曹司空派到关中的兵力现在是五千，以后难保不会增加到五万甚至五十万。至于他的儿子主动遣散降兵，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我们看。”
马超道：“在下刚才请曹校尉饮酒，曾向他询问讨贼之役结束后的打算。他说无意在关中立足，等黄白城攻破之后，引兵回许都。”
杨秋问：“他的话可信么？”
“我们不妨信他。”马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将来李贼授首后，他若依照承诺撤往函谷关以东最好，若赖在这里不走，我们到时再作计较。”
梁兴等人听了这话，皆道：“此言甚当。”
马超道：“明日钟校尉和裴仆射再要各位攻城时，不妨答应，当然在下也会引军助一臂之力。”又道：“城破之后，李贼留下的钱粮、马匹、布帛甚至士兵大家人人有份。”
梁兴等人闻言十分欢喜，皆连声答应，然后告辞离开。马超送走客人，自回帐中休息。一时无事。
次日辰牌时分，数万联军分成四队，强行攻城。李傕让守军准备好弓箭、滚石、檑木以及金汁，待云梯接近城边，再一齐施放。联军步卒遭遇狙击，战死者无算。
梁兴等人都想保存实力，屡次请钟繇和裴茂二人收兵。钟、裴二人商议了一回，并无良法，只得让人鸣金收兵。
此后一连两月，钟繇和裴茂又多次组织联军攻城。只因黄白城的城墙太过坚固，城上守军十分顽强，联军竟然未能踏上城头一步。
梁兴、杨秋、马玩等人见黄白城一时难以攻克，渐渐萌生了退兵之意。裴茂亲至众将营中，好言相劝，才使众人坚定了继续攻城的念头。
这天午后，曹昂和钟繇、马超二人在百余名骑手的护卫下骑马赶到护城河边，观察南门楼上形势。
他见守军个个面有菜色，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好生奇怪，于是问钟繇：“城上守军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今天是怎么回事？”
钟繇道：“莫非是因为城中缺粮？”
马超道：“在下回营后，派几个探子潜入城中，仔细查探一番，便知个中缘由。”
钟繇对马超道：“如此，就有劳马校尉了。”
三人计议已定，随即拨马回寨。
马超回到自家营中，唤来庞德，让他设法混入城中打听守军情报。
庞德领命，换了身行头，往城中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