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喜欢我全身上下黑不溜秋的我还是坚持穿着一身黑衣服跟母亲踏上了回国的飞机。习惯了翔哥来机场为我送行,翔哥不在我觉得十分失落。我的心情好像去参加一个葬礼。我想像在这一次回国的日子里,我会将那些我接受得了的和接受不了的统统埋葬掉。我的决心是恶狠狠的。
找到我们的位置,我和母亲坐下来。
飞机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够起飞,我茫然地看着窗外。
阳光正在温暖地拥抱着草坪。失意有很多种,我的失意属于割舍,是不得已的命运。我想起那天在上野公园,翔哥将小船划到岸边,我和翔哥上了岸,我在母亲的面前强忍住泪水对翔哥说再见。那是我跟翔哥最后一次说再见,那时我知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见翔哥了,我无法改变时代。那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几年后我会以学者的身份去台湾,我会在台湾讨论禅。我去台湾的时候曾经十分感叹,我是在不该相遇的时候与翔哥相遇了。
我跟翔哥说再见的时候我带走了我所有的烦恼。
明明是送母亲回国,我的心情却像一次新的旅行。好多事情我想不清楚,我累了,我不喜欢再想下去了。我要将这些想不清的不死的东西埋葬掉。
我本来只想找一个喜欢的男人并跟他结婚。
飞机里播放的音乐离我和我母亲的身体很近。
音乐很模糊。
爱情与一种无法改变的事实同归于尽了。
我身边坐着的男人向我打招呼。
男人说:“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就是中国人。”
和我当年看到连金时就知道连金是中国人一样,男人一下子就看出我是中国人了。男人自我介绍,男人说他是韩国人,男人说他已经在日本定居,男人说他不喜欢韩国也不喜欢日本,男人说他喜欢中国。我满头满脑都是关于葬礼的想象,男人的东拉西扯令我稍微好过一点儿。男人说他这次是去北京的出版社谈一本他朋友的书的事。想不到男人跟出版社会有关系我有一点儿吃惊。男人要去的出版社里有我认识的朋友。世界是圆的并且很窄,即使不是你自己,你的朋友也会与我擦肩而过。我在飞机里遇见了我朋友的朋友,他是韩国人。
母亲也很意外,母亲说虽然我现在是伤心的,但是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依然都在。母亲说活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飞机到大连机场的时候,男人说想与我了解更多,男人要了我在北京的联系电话。北京有我的一间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为了这间房子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北京打扫一下卫生。我几乎是刚到北京就接到了男人打来的电话。男人说他叫大植。
男人的中国语说得很流畅。
男人说他每天都打电话试试看我是否已经到了北京。
男人说他住在国际饭店。
或许是我想忘却或者是我想报复翔哥,我积极去国际饭店看男人。
我们相互好奇。我发现男人最是那灿然的一笑便会露出我受不了的雪白的牙齿。我们刚刚才认识而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说真的我甚至觉得有一点儿荒唐。我们在他的房间里聊这个那个,我问男人:“你住在东京的什么地方?”
男人说:“我住在惠比寿。”“天啊,”我说:“惠比寿,就在我就职的出版社的前一站,我每天乘电车去公司的时候都路过惠比寿。”我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小时候我们的家里都很贫穷,我们都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爱情,我们都深爱自己的母亲,我们都喜欢吃韩国泡菜,我们都离过婚,我们都是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生活过二十年以上,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里。男人说:“我们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不如回东京后你就到我那里去玩。”男人说:“反正我是一个人,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去鼓楼,我们在那里吃了很多中国小吃。
然后我们去卡拉Ok,我们不会唱那些新歌就唱日本歌。他唱居酒屋,我唱DEPEND ON YOU。他的歌声纯美极了。我怀疑我很快又迷恋上了这个有着好听的嗓音的男人。是的,我开始喜欢这个有着好听的嗓音的韩国男人。
最后我们去喝酒,我们喝了好几家酒店。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回他的房间。我们喝醉了但是我们醉得很开心。我歇斯底里失落晕头转向将一切伤心都抛开了。
我想到回家的时候男人说他想与我做那件事。
我说想做就做罢,反正我现在已经是无所谓的了。
男人说:“还是不做了。”
男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后天,”我说。
飞机到成田机场的时候,我已经醒了酒。我办理了出关手续,我走出关门,我看到了那个韩国男人就站在关门口。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玫瑰。
韩国男人将玫瑰递给我。
韩国男人说:“欢迎你回来。”
韩国男人告诉我他是来接我的。
韩国男人说玫瑰花是他对我的爱情。
天啊,我跳了起来。
最通俗而又常常被人们使用的话中,有一句就叫做缘。并非所有夫妇的结合部始于缘分,但因为缘而结合,确乎又是多数的。
最伤感的时候是在异国或者旅行。那种动荡、飘摇的感觉,那种聚散离合的滋味,随便地触到哪里,哪里便生了痛楚般地迷茫起来。
长途旅行的时候多数为一个人,孤寂地看着窗外一段段闪现又消逝的风景,在闪现与消逝之间,总好像包含着某种深深的启示,真切地令痛楚的心挣扎出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来。
一直想将这种说不清的东西穷究出来,却永远都做不到。于是常常便有了想要哭泣的愿望。泪水是流不出来的,只有心因为被濡湿着而分外地模糊。之后会是胀痛在心中一点点儿地延伸起来,抚也抚不去。抚得深了,依稀便抚出一些日常的东西:家常的居屋,温暖的阳光静静地从玻璃窗照到床头……
闲聊的时候将这种感觉说给朋友听。朋友说我一定是在想着结婚的事了。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或者真的就是在想着结婚的事情罢。于是连倾诉和分辨的勇气也没有了。
是你的失不去,不是你的求不来。这句关于所谓缘分的解释的话听得多了,渐渐就生出绝望来。在那一种缘分结合来临之前,只有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罢。
这样想象着,忧伤的心于是轻松了许多。生命的奥秘因为非展现在我的肉眼的视野之内,有形的无形的生命,它们是由哪里开始衍生的,我不能掌握其途径。
那一天我陪母亲回大连,我将那一次陪送看做我的又一次的旅途。我生来似乎与一个“驿”字有着手足般的缘分。
飞机起飞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从窗玻璃向外望去,夕阳血红的颜色令我眩目。说不清的东西又将那种痛楚带到我的心中,当为乘客准备的餐饮端到面前时,我有一种释然的解放的感觉。现实的本能上的欲望,无意中令我将黄油毫不在乎吃相地吃掉了。就是这块黄油,使我和这个韩国男人为我们后来的行为找到了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当男人在后来成了我的情人之后,男人对我说:“如果不是你当时穿了一套黑色的脏兮兮的衣服坐在身边;如果不是你痴呆呆、孤寂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如果不是你也喜欢吃黄油;如果不是你咬黄油时将一排可爱的牙齿露出来;如果不是你竟然不拒绝一个陌生男人给你的黄油……于是我就想,这个女孩,我应该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一连串的如果将我和男人缠绕到了一起。应该说一连串的如果是一个偶然。虽为偶然,毕竟是人为的。单单男人的内心突起的一念,才是那冥冥中的缘罢。
成为恋人,我们常常在同一个房间中生活。内心的感觉是分离的。一方面,当男人爱抚我,便觉着几生几世以前便已经和男人在一起了,完完全全是与生俱来的;另一方面,当男人坐在旁边而我凝视男人的时候,便觉这个男人是十分陌生的,完完全全地陷于困惑之中。更何况,男人和自己所做的“如果”系列的解释,并非无懈可击般地合理。于是常常问男人:“你是谁?为什么那一次旅行你要坐在我的身边?我们分属于两个不同国度的人,为什么会在天空的云中相遇?为什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偏偏就是你呢?……可是,在那一次旅行之前,你在哪里呢?”
男人笑着说:“你读过西方哲学,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搞得清吗?你也读过中国文学,‘海上何时生明月,明月何时初照人’的诗句你想得通吗?你只要记得我来自宇宙,特地为保护你而来的就可以了。”
男人会接着问我一句:“你不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韩国男人会是宇宙人。但是,当自始至终都在寻觅着的全部的另一半,真的与自己割舍了,真的与自己相依相傍了,为什么仍然会有那么多无法穷究的东西呢?对于剥离着的感觉来说,哪一天才会不再执著下去呢?
翔哥与韩国男人,他们两个人,哪一个是鸡哪一个是蛋呢?
我很想将韩国男人的故事再详细地描述一些,但是韩国男人是我的另一部小说。我在这部小说里写的是翔哥,为了我从此永远不再想起我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