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7月23日,日本帝国的运兵船航行在前往朝鲜的途中。
这一天,是光绪皇帝的生日,京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紫禁城内丰盛的宴饮之后,戏台上的青龙戏袍在宁寿宫搭起的大戏台上一直唱到子夜时分。
7月25日,中国“济远”和“广乙”号运兵船行至丰岛海面,一声突如其来的轰响打破了海面的沉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士兵冲向甲板,透过炮烟形成的浓雾,他们看清楚了:是日本人!同时也意识到遭了袭击。准备还击已经来不及了,随后的袭击更加紧密短促,士兵们奋勇抵抗,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广乙”号被击沉,“济远”号受重创后逃离现场,孤军奋战的“高升”号也被击沉,鉴于另一艘船“操江”号运送的不是中国士兵而是军械物资,日军将其保留,缴获了船上所有的枪支、大炮、弹药和银两。
丰岛海战后的第七天,中日正式开战。
之后,中国军队节节败退。
在陆上,平壤之战,尽管悍将左宝贵身先士卒,亲自操炮,连续发射36枚,一战共打死打伤日军七百多人,远远超出中国军队死伤人数;而守将叶志超却在这时在中国军队顽强防守的城墙上挂起了白旗。弃牙山,失平壤,“一夕狂奔三百里”,渡过鸭绿江,退至九连城、凤凰城一带,将战火引燃到中国境内。9月17日,中日海军黄海大战,北洋海军舰队英勇作战,重创日军,完成了为陆军护航的任务,掩护陆军胜利登陆和安全集结,粉碎了日本海军企图一举歼灭北洋海军的计划。但是却损失了“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五艘战舰,牺牲了邓世昌、林永升等优秀的海军将领和数千名爱国士兵。双方损失均很惨重。
这一年,正值西太后六十大寿。因怕耽误庆寿活动,早在战争爆发前,慈禧就主张讲和,并派李鸿章请求英、俄出面调停未成,不得已于8月1日宣布对日作战。战争开始,帝党和后党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发生了重大的分歧。在战略上,慈禧、李鸿章依然奉行避战自保的妥协退让方针,军事上消极迎战,外交上积极求和,平壤、黄海战役之后,妥协倾向更加明显。已经亲政的光绪帝则极力主战,聚集在他身边的翁同龢、陆宝忠、文廷式等人纷纷主战,谏言光绪帝早作计划。翁同龢等人还上书要求慈禧将用作祝寿的部分费用移作军费,慈禧极为不悦。
随后主战派进行了一系列谋划:惩办因玩忽职守、营私舞弊而战败的将领和官吏,将军事指挥大权从慈禧亲信手中夺回,严惩主持军国大计的大臣和对战争负有领导责任的北洋大臣。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挽救战争的危急局势。重新起用恭亲王奕訢,令其主持军机处,就是在这种形式下作出的决策。
奕訢复出,确实费了很大周折,主要是过与奕訢素有“旧憾”的慈禧这一关。
光绪当时已经二十五岁,亲政以来,事事都受皇太后的掣肘,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的治国经略。当此国家危难之机,以皇太后为首的主和派一味妥协,眼见祖国的大好山河就要在自己手中被葬送,他寝食难安,忧心忡忡,积极备战以图一线生机。然而怎样才能压制和说服主和派势力呢?一天,光绪望着站在一旁的翁同龢问:
“师傅,现我大清是否有可以与慈禧相顶撞的人?”
翁同龢不假思索地应声到:
“有,恭亲王。”
的确,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奕訢是惟一一个敢于屡抗慈禧的人。这不仅是其身份地位使然,更是其个性所致。这位道光帝最为宠爱的儿子,由于种种原因,与帝位失之交臂,却以遗命亲王的尊贵身份在咸丰死后辅佐两代幼主,对清王朝的江山社稷作出了大功勋。自辛酉政变与慈禧扯上关系之后,由于双方在政见、权利争夺等方面发生冲突,位尊名重、才学能力具佳的奕訢曾多次当面顶撞慈禧。慈禧隐忍到自己的羽翼丰满之后,才毫不客气地撤去奕訢的职务,让他回家去休养。在权力的争夺方面,奕訢显然是输给了更为老谋深算和善弄权术的慈禧。但虽闲散多年,他留在人们心中的深刻印象却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磨灭。
早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帝党人物长麟就曾作试探,上折“请起用恭亲王”,但未见有反应。9月20日,翁同龢在病中写信给张謇,认为“将不易,帅不易,何论其他?”前线频传败讯,军机处成为众矢之的。因战争指挥不力,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褫夺黄马褂,并不得再入京师。翁同龢奉旨入朝商量对策,认为起用奕訢的条件已经具备。
另一位主战大臣陆宝忠也极力谏言委恭王以大任。陆宝忠对奕訢素有好感,这源于其父亲任南书房行走时,曾被恭亲王赞许为忠厚长者。咸丰年间,奕訢第一次遭罢黜,回南书房读书,陆父曾多次予以开导、安慰。此种恩德,奕訢终身难忘。光绪二年(1876年),陆宝忠公试和复试考中后,即深受奕訢的重视,陆宝忠因而也就成为这次促成奕訢复出的重要人物之一。
此时光绪帝倒犹豫了,他对六叔并不甚了解,只是小时候经常听闻其学识才略,颇为敬仰。但现在六叔已被弃置十年,十年之间从未进宫一次,此时的他是否还愿意复出主持军政大事呢?光绪帝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翁同龢随即道:“臣下深知恭王一向忠心为国,曾数次挽救大清于危难之中,且具有高风亮节,事事以国事为重。臣愿亲自前往王府一趟,请恭王再度出来佐皇上主持大局。”
光绪帝欣然答应,但又有大臣提出质疑:皇上同意,太后会同意吗?她会答应起用这位一提起就头痛的人吗?提起太后,光绪也皱了皱眉,经翁同龢、李文田、陆宝忠等集体商议,决定由陆宝忠连夜拟折、大家具名上奏,以示请恭王出山是众望所归。同时,他们又商定了如何阻挠太后议和与筹办军务等事宜。
第二天早朝,大殿里多了些往日少有的紧张氛围,这一方面来自于近日战事的吃紧,中国军队的平壤之战全军溃败,黄海战役又损失惨重;另一方面来自于要与顽固的后党展开一场论争的压力。由于局势紧张,这些天的朝会慈禧也都来参加。御案前的光绪帝正襟危坐,内心里却装着事;坐于光绪帝上首的慈禧接受群臣的跪拜之后,等着听诸臣的奏议。
对于朝鲜落入日本之手、黄海战役损失巨大之事,翁同龢奏请调湖南巡抚吴大瀓率湘军出关,代替淮军作战;同时为补充兵力,允许其募集二十营新勇。慈禧、光绪着军机处拟旨,准奏。
见慈禧这时心情好,李鸿藻上前一步发言:
“今大清战局甚忧,时局维艰,京中众人念及旧日太平盛世,有工部右侍郎李文田等人联名上奏,恳请起用恭亲王,请皇太后、皇上圣断。”说完,李鸿藻谨慎小心地退回原地,静候答复。
刚刚面带悦色的慈禧闻此一下子沉下了脸,每到国事危急时刻,总有那么多人惦记起奕訢!虽闲居十年,但魅力常在!更恼火的是几位重臣竟越章办事——折子未经后宫而直接于朝奏时议处,显然是乱了规矩。慈禧语气冷冷地道:
“李尚书,我老眼昏花,已经看不得折子了,烦劳你读读折子,看都说了些什么!”
李鸿藻顾不得慈禧的恼火,大声地朗读了起来。奏折在分析了战争局势、中日军队军事实力和作战策略之后,提议当此时机,应“速赐罢黜亟召熟谙军务之亲王入赞军机,庶足挽时局而弭边衅”,因为“恭亲王奕訢历事两朝,同治初年佐皇太后削平大难,长驾远驭之才早在圣明洞鉴,若令仍值军机参决谋议,再以公忠体国之阁部大臣一二人佐之,必能收发纵指示之效”,同时“恭亲王分属懿亲,度亦义不容辞”。
等李鸿藻念完,慈禧寥寥数语,当即回绝了众人的提议。
“恭王闲居数年,对朝中诸事已渐生疏,加之年事已高,再入朝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让他在家中颐养天年吧!”
众臣欲再议,慈禧一挥手,表明此事就此作罢,以他事转换了议题。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年八月二十八日(1894年9月27日),联衔上奏未果。整个过程中,慈禧神态中虽未显出何等愤怒之情,然而语气决绝,凡数十言,皆如水沃石。
已赋闲在家十年、遥离京师的奕訢全然不知宫中这时正为是否起用他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辩。多年闲居,渐已淡忘一些事情,留在脑海中的多是对人世的感悟。回想幼时那么受先帝的宠爱,满腹的才学与治国经略,期望在随后的几十年中施展,然而却是宦海沉浮,荣辱无常!四次遭遣,两次闲居,想到此,奕訢不禁泪眼婆娑,吟道:
纸窗灯焰照残更,丰砚冷云吟未成。
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
风会远思悠悠晚,月挂虚宫霭霭明。
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
然而,老天对他也算公平、有厚待了。四哥咸丰帝贵为天子,却整日劳心焦虑,为国事烦忧,以致英年早逝;七弟奕譞执掌大权,不到十年,心血耗尽;五哥、八哥、九弟也相继逝去。能活到六十三,享受这么多年的年华美景,也算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了。想到此,奕訢心中多了几分安慰,随即又赋诗一首:
自怜终乏马卿才,苦吟须惊白发催。
从听世人忙似火,此心因病亦成灰。
前程渐觉风光好,清气应归笔底来。
官给俸钱天与寿,帝尧城里日衔杯。
再吟一遍,一字一句皆恰到好处,是自我心声的真实流露。喝喝茶,赏赏景,倒也生出无限的惬意。
但朝内自上次请求起用奕訢的奏议被驳回后却活动不断。光绪帝立即单独召见了陆宝忠,鼓励和支持他们发起的联名上奏活动,并“掬心”勉励其“好自为之”,这实际上向陆宝忠表明了光绪本人起用奕訢的决心。在随后的两天内,陆宝忠四处奔走,拜访鼓动徐桐上折,发动翰林院科道继续上折;光绪帝则诘责南书房和上书房未列名者,令其补递奏折;文廷式、张謇等人则在光绪帝的布置下积极活动,连已经乞休的官员也参与谋划。
在强大舆论的驱迫下,九月一日(9月29日),慈禧召见了奕訢。十年不见,彼此都老了许多,奕訢头发都白了,但精神仍显矍铄。彼此寒暄了一番之后,慈禧说明了召见的本意:
“时下国事维艰,正值用人之际,朝中官员请求六爷出山,不知六爷作何感想?”
奕訢没想到自己年逾六旬,又有重新为王朝效力的机会,赶紧伏身跪拜,感激涕零,忙道:
“臣乃爱新觉罗子孙,当此大清危难之机,怎敢苟且偷安,若太后和皇上用得着老臣,臣这把老骨头愿效犬马之劳。”
“那就这样吧,六爷长期染疾,不可操劳过度,差管总理各部衙门,添派总理海军事务,会同办理军务,如何?”慈禧的声音依旧如十年前那么坚定、洪亮。同日发布懿旨时,又着奕訢可在内廷行走,为示体恤,不必常入直,身体好时就当差,不好时可在府中好好休息。
奕訢心里清楚,实际上给自己的是个可有可无的位子,并未赋予实际权力。太后对自己仍不放心。
奕訢有些失望地回到了王府。府中四妻三子女相继辞世后,很显冷清。多年来自己也无心整理王府,大门上的朱漆、萧墙上的白灰、檐画上的颜料都有些剥落,只有正堂檐下先帝所赐“乐道书屋”匾额仍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几个烫金大字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在红木椅上坐下,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哑然失笑了。行了,这样就好!自己六十三岁高龄的人,又带病,劳形劳心的,必吃不消,还是多注意注意身体要紧。
奕訢怀着这样的心态,在任上工作了一个月,慈禧见复出后的恭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锐气,不会再有大作为,开始逐步放心了些。再加上庆王奕劻力陈应派恭王督办军务,慈禧最终才应允派奕訢督办军务,所有各路统兵大员,均归节制,同时授权其可以军法处置不遵号令者。过了一个月,12月8日,又授命恭亲王为军机大臣。至此,奕訢以前所担任的各项主要职务已基本上得到了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