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些前尘
头顶上是金灿灿的日头,晒着底下小妖魔们身上一股暖意,懒洋洋的不愿动弹,竖起耳朵待着精炼君发言。
精炼君老眼瞅瞅桌上的那些灵丹仙草,面子上还是不动声色,心里已然乐开了花。慢悠悠品了口功夫茶,拈了下细白顺溜的老须胡,摆足了谱,终开口道:“精炼斋明码实价,承蒙各位夫人小姐捧场,老夫甚感光荣,今日便道道这三夜冥内的一宗禁辛。”
精炼君实乃三夜冥内一只修行了几千年,却仍旧不怎么得气候的老鹦鹉。但好歹嘴皮子功夫了得,自己也上进,便开了这精炼斋讲书的买卖,赚取些提升道行的灵药。
事实证明他的打算是极好的。如今世道变了,女子不论未嫁待嫁还是已嫁,谁没有颗春意盎然的心扉?最是一些重口味的,譬如叔嫂之恋,禁忌之恋,不伦之恋什么的,总是叫一些怀春少女如耽溺水沉沼,欲罢不能。
“现今九州六合放眼望去,模样需长得十分俊俏,要打得了架护得住娘子,身份又要顶顶尊贵,还能身家清明的男子真真是屈指可数,九重天上的息渊帝君便是这么一位。”精炼君扒拉开扇子挡了日头,今日来的小妖有许多,便只能将讲桌搬到了院外,不过想着沉甸甸的收入,以及一众小妖殷殷期待的小眼神,精炼君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精神与匹世无双的高尚情操,他忍了。
“哦,九重天上还有这位帝君?不知为何,我却未曾听过。”一小妖挠了挠脑袋,确定想不起来。
“唔,貌似阖池少君与他有仇,便在三夜冥下了禁令,至此便绝了他的消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你道行浅显,怎知道这许多?”一位有了些年纪的桃花妖回到。接着冷冽的目光在众妖面前一扫,那意思十分明晰:谁要是将精炼君在这讲禁书的消息捅出去谁就死定了!大家立即心领神会,都不吱声了,做出和顺谦恭的纯良面容,静静听着。
剑走偏锋,若不是些寻常难得听到的故事,精炼斋的生意也红火不起来。精炼君深谙此道,自他混迹于三夜冥的书坛以来,从此便彻底颠覆了一众女妖们对爱情的定义,给了无数小妖追求真爱的勇气,实乃功德无量。
并且,早在他当学徒那会,精炼君便甚痴迷于钻研市场可容纳量与主顾之间的关系。再待他开了精炼斋,立马将所学知识运用得炉火纯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面那几家些讲纯情小说的,羞涩道出黄色情节的,蠢萌蠢萌的店主,生生扼杀在讲书前途一片明朗的市场预测下,正所谓“你不如地狱,便得我入地狱”。
精炼君熟稔地将手中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溅得坐得近的槐树妖一脸,转瞬进入了节奏,嗓门却全然不似仪貌的老态,洪亮有力非常,“这位帝君可了不得!”
众妖立即屏气凝神,眼珠都不滴溜一下。
“上面那些条件,若要细细找找,也是寻得到几人的,最是一往情深,九州六合真真是找不出第二人出来,恐叫佳人难受。”
“想当年帝君还不是帝君,只是一位在华胥仙山上修行的仙君;琉音上仙也还不是上仙,也只是华胥山上伏羲一族的后人。两人朝夕相对了几万年,青梅竹马细水长流,那如月老殿红线坊的晚霞般绚烂奇诡的情愫便暗生滋长了,真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哇塞,是那个号称仙界第一美人的琉音上仙?深居简出了好几万年的神秘美人?”美人中的美人,英雄中的英雄,佳话中的佳话,小妖们震撼了,小妖们沸腾了。
“正是,”精炼君眼风狡黠地觑了觑众妖,舔着薄唇道:“其中之间由爱意萌发的,在无数个情意绵绵,热烈奔放的夜晚,颠鸾倒凤自是水道渠成。一天夜里,……(此处略写一万字精炼君最拿手的杜撰的颠鸾倒凤的过程)”
这一段精炼君用词繁琐又不失精准,辞藻华丽而不显空洞,绘声绘色,真乃神来之笔。过程是如此的美好,叫台下一众妖精听得如痴如醉。不料,便是在此处动情时刻,精炼君茶盏愤然一搁,众妖对这个动作已经十分了然,顿时心尖尖上陡然一痛。
如今都流行些绝世虐恋什么的,开头越是欢快,结局就越得悲伤,这样才能受听众欢迎。别看那些小妖自个都喜欢欢喜结局,但人家的故事里若不是悲剧,自己就不欢喜了。精炼君是老江湖了,将这个人性方面的道理琢磨得很透彻。
“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叱夜魔君承云游玩,路过华胥山惊鸿一瞥,见一绯色衣裙的女子在桃林之下翩翩起舞,窈窕之姿顿时令万千春光黯然失色。于是,魔君经常心动的心扉此时毫无悬念地又动了一下,当即大喇喇遣了批魔使往华胥山上赶,明里是提亲,暗地里却是逼婚。要知道三夜冥与九重天已相安无事了几十万年,而近来颇有些蠢蠢欲动之势。伏羲又曾是创世父神,圣名远播,一族后人不敢沾惹祸患,有辱祖先贤名,便应了下来。”
来听书的都是些小妖魔,但也是些春心荡漾的妖魔,都好些风花雪月之类的,更何况这届魔君骄奢淫逸声名远播,故精炼斋虽开在三夜冥,众妖心底还是忍不住暗骂了魔君几句。
“而此时,息渊仙君自幼时被父君送入华胥仙山,已修行了五万五千年,再过五千年便可承了天雷地火,袭了君位。现下伏羲一族已应婚事,三夜冥的大典预备得风风火火,事态危急,而息渊仙君对琉音仙姬一厢深情,便瞒了父君,自行在授君台上承了天雷地火。”
“还有五千年,息渊仙君怎可承得天劫?”一小妖问道。
精炼君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天地万物尚有往生法则,飞仙成君固然。息渊仙君虽生来仙躯,又受华胥山上万年清修,术法自然修得精深,但天雷地火乃是足岁才受,如今强行催发,已有逆天意,定是要比平素的厉害许多,莫说受它不住,灰飞烟灭也未可知。”
众妖之中已有小妖掉下泪来,仿佛自己就是琉音上仙一般,如此良人倾心相待,真真是怎样的情节蹂躏都在所不惜。只盼自己与他碧落黄泉生死相随,执子之手海枯石烂。
“那帝君如何?可受得住那天雷地火?”一小妖问道。
精炼君老眼微咪,闪烁着些许赞赏的光芒,“息渊帝君果真是条汉子,承天雷地火不过三日,便不顾满身伤痕,起身点兵迎将去了。当年袭位之劫他早早承了,也是想着有了兵权,便有了与三夜冥抗衡的筹码。”
“可我记得魔君妃子是有许多,却还未有王后,到底没有娶得琉音上仙,可是魔君败了?”
精炼君摇摇头,带动胸前的老须胡一摆一摆,“这便是这段千古****的可惜之处了。帝君他到底是年少轻狂了些,又勉强承了天劫,十分幸运地捡了条命回来,却不料伏羲一族的那些老家伙都是些老滑头,早早做了预备,与魔君缔结合约,那场仗来势汹汹,却到底是没打起来。”
“那帝君与琉音上仙在一起了?”
精炼君又是一叹,声音颇有些幽怨哀婉,“帝君冲冠一怒为红颜,自是佳话。可魔君自觉拂了面子,心气难舒,故与伏羲后人规定,保得住九州六合的和气,琉音上仙却要终身不嫁。”
精炼君讲了这许久,才发觉口渴了起来,喝了口茶,众妖却久久回不过神来,犹自回味,免不得对三夜冥的这位魔君更厌恶几分,又盼能遇见个如帝君这般比大海捞针还不可能遇见的男子,若是教自己遇见了,哪怕是灰飞烟灭也值了。
小妖疑惑道:“这便是结局么?”
精炼君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当然不是。九重天纪法森严,息渊帝君急急承了天雷地火袭了君位,便有了兵权,手握五万天兵。这时九重天上众仙还未回过味来,待一切偃旗息鼓,天君大怒,训他不知轻重,视九重天的安危轻如儿戏,便削了他的兵权,放逐在茫息殿里,虚有高位,却十足是位悠闲帝君。”
众妖心底陡然升起一丝希望,闻此更是一片唏嘘。那小妖疑惑更甚,语气还有了丝愤慨:“这便是结局么?”
精炼君盯着她,语气已了些有些不耐:“自然不是。结局就是琉音仙姬修成上仙,在华胥仙山独守空闺了几万年,帝君一人在茫息殿过了几万年听闻也很平静,至此两处寂寥,再无佳话。”
众妖都不禁拭开泪来,那小妖却执拗得很,还是问:“这真的便是结局了么?”
精炼君有些恼了,冷言道:“你还想怎样?”
小妖识相地摊了摊手,郁闷道:“真是这样了,可惜了。”
故事到此便告一段落,四周惋惜之声此起彼伏,众妖都怔怔起身,预备着打道回府,不料精炼君脑门一拍,不负众望道:“正是呢,老夫倒忘了,帝君之事老夫这还有一茬,欢迎各位下次光临!”
闻言众妖两眼放光,心底阴霾一扫而空,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终于心满意足的渐渐散去了。
人走茶凉,六月也甚无趣,便拍了拍绣繻裙也起身走了。
此六月,便是刚刚诘问不止的小妖是也。她很满意摇霖的推荐,精炼斋的精炼君讲的精炼故事的确是好,只是太过悲伤了些。六月不大喜欢这些伤怀的事,便总是问着,期待着有个欢喜结局,但是世事总不能那么完满。
女子的爱情,不用看结果,便是这中间的一往情深,便可受用一生了。于是,六月一边哀叹着,也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向往。
我相公可有那般喜欢我?
他也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的相公,我的相公……难道就是那个与我定了亲的?呔。
她年少时与一鲤鱼精斗气,后来愈演愈烈,积怨颇深,直至大打出手,却法力不敌。她娘亲拼死救她下来,她受伤颇重,一觉醒来却忘却前尘。
至此,他订了亲的相公粉墨登场。她本家人丁凋零,她娘是他母亲家的最后一个亲戚,好像是三姨母的外甥孙女家的一个表妹,具体什么也记不大清楚了,她当年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颤颤巍巍叫了一声舅老爷,见他面上抽搐了许久,终是没有驳话。因琢磨的过程太漫长太伤脑筋了,她便当他答应了。
她还记得她娘临死之前拽着她的一只手,另一边拽着她家舅老爷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想缩回来,可她娘卯足了劲硬生生将两只手搓在了一起,现在想想,可能回光返照所以她娘那时劲特别大。
她娘就要驾鹤西去了,气息渐弱,可眼泪涟涟还是放不下她,嘴巴窸窸合合艰辛了许久,才将一番话讲全,六月也是甚艰辛将她娘的话听得利索:“你从小就缺心眼,又不是什么聪明孩子,这辈子吃得最多的就是亏。娘此次命不久矣,再也护不得你许多,估摸你这生日子不太好过,每每念及此处,娘真真是死不瞑目。”
六月前尘尽忘,整个人混混沌沌,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对这个平故来的亲娘也没甚感情,故她也不甚伤心。可是那时她娘却哭得很伤心,一口一个放不下叫她也很不好受。
她娘舍不得死,但此次元气大伤回天无力,却是不得不死了。她娘眼珠子颤悠悠转了几下,好几次六月以为就要合上,终于又转到他家舅老爷身上。水汽迷蒙微透的眸光中对舅老爷感激涕零,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遗言,“这便好了,我们本家还有这么个亲戚,他素来待本家人很好,就劳烦他将你照料了,他若是愿意,便娶你为妻;他若不愿,你就做个小的跟在他身边,你也不要闹腾,依着娘家的情分,总不会叫你太委屈。”
六月闻言脑袋一嗡,像是炸开了里面那朵浆糊花,眼睛鬼使神差朝舅老爷觑去,见她家舅老爷朝她温和一笑,答应的甚痛快:“无事,我家院子大得很,多收她一个,没有什么关系。”
她与她娘无甚感情,但好歹她娘临死前口口声声都是为她打算,便不忍见她仍是辛苦喘气,熬着难受,故咬牙朝她娘点了点头。她娘勉强一笑,那口气息终于不负众望顺了过去,便再也没有喘了回来。
因是最后一个亲戚,故她娘临死前理所应当将她托付给他了,顺便将婚姻大事一并解决了。
一了百了,干净利落,终于,她娘心满意足地闭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