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林通过电话之后,韩丁决定,在龙小羽案开庭之前,用两至三天的时间,去一趟江南名城绍兴。
他的这个决定和罗晶晶做了商议,罗晶晶当然赞同,而且要求同往。韩丁去绍兴的目的完全是事务性的,是为了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真实关系并实地取证。而罗晶晶的兴趣则是情感性的,韩丁看得出来,她对龙小羽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似乎有着特殊的关切和踏访的渴望。
罗晶晶与韩丁同往绍兴,对外名义是韩丁的助手。因为罗晶晶是个法盲,而且言谈举止比较幼稚,所以韩丁不得不临阵磨枪地教授些白领阶层职业女性在接人待物方面的基本要领:怎么问候,怎么握手,怎么告辞,这些和模特的日常做派是不一样的,包括穿衣和画妆,也都是不一样的。韩丁最是千叮万嘱的,是要罗晶晶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许自己开心地笑起来或眼圈发红,做律师的人要喜怒不形于色;逢人不要多言,言多必然语失。韩丁和人谈话的时候,她在一边装模作样作作记录就行。
罗晶晶一切都答应,只要能去绍兴。
天色刚刚发白,列车开到了绍兴。在进入绍兴之前韩丁醒了,他看到罗晶晶两眼凝视窗外,布满血丝的眼窝显示她一夜未眠。透过车窗韩丁看到成片的菜田以及蜿蜒其间的那些河道,菜田与河道在列车掠过的沿线交错变幻,铺陈出锦绣江南水系如织的动感。这样的景致在空旷的北方是见不到的。随着列车的行进,窗外的河道忽而宽至视野开阔的湖塘,忽而细至一舟穿过的桥洞。河道的转折处,常能见到一两只单人划桨的乌篷船,载着些菜蔬和杂货摇摆而过。菜蔬杂货之间,偶尔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的火车渐渐走远。罗晶晶也很留意于那些乌篷船,船上那些头戴毡帽的摇桨人或许让她想到了当年的龙小羽,三年前的龙小羽就是驾驭着一只同样的小船,在这片穿村过镇的河道上,载着赶路的女人往返。
火车开进绍兴城时太阳刚刚挂上房顶。韩丁和罗晶晶走出车站,就在站前的一家早点铺里向伙计打听东浦的方向。去东浦前他们就在这家早点铺里各吃了一碗用腊鸭、薰肉、腌鱼和霉干菜拌的糯米饭。喝了一壶泡过了气的龙井茶。然后就在附近一个顺水的埠头上呼了一条恰巧经过的小船沿河而下。他们穿过的这条黛瓦粉墙夹成的水巷,真像一道历史浮雕的走廊,两岸那些老旧的房屋,处处流露着这座水城历经两千五百年后才天养地成的沉着厚重。而那些一家一户临河相望的门窗里,散漫出忽隐忽现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间或夹杂着的口音浓重的闲谈,又把整座城市沉浸在世俗的温情和淡泊的人间烟火之中。韩丁想,这应该是一个让人善良,温顺,与世无争的地方。
他们的小船出了城,沿着水中的村庄向太阳的方向走。在那些村庄的外面,包围着大片的菜田,韩丁向船家打听,知道那是油菜田,可以推想成熟季节黄花漫野,该是多么灿烂。菜田虽然广阔,却又被布满木桩和渔网的河岔缠绕,小船就在那些渔网的边缘悠悠划过。在宽处的水面上,可以看到绵延若虹的古纤桥。桥上无人行走。空气中有些流动的雾气,雾气中凝固着地平线上轮廓模糊的山包。坐在船头四面环望,远近依次入目的每个互相衬映的景色,宛如一幅古迹斑斑的连屏水墨。也许因为韩丁是个从小衣食不愁的人,所以他在感观上总是理解不了:既生于如此优美如画的山水,干吗还要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呢?
途中移动的雾中秀色并没有在韩丁和罗晶晶之间带来任何话题。他们彼此无言,默默地听着木桨拍水的声音,在船身规律的摇动下,谁也没有勃发游赏的心情。特别是罗晶晶,韩丁从她隐隐含雾的眼中,能猜到她此时想到了什么。
这就是龙小羽的老家。
难道罗晶晶真的那么爱他?
船到东浦。他们在一个卸货的埠头付了船资,弃舟登岸。行船久了,上岸之后脚下还是飘飘的。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青石板,离开汩汩不息的流水往街里走。韩丁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路,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百年红酒厂。
这家酒厂比韩丁原先的想象要大了许多。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堆制场,在这个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上,堆满了白色的泥封酒坛,还有排列有序的酿酒大缸。在这片空地的周遭,围着板式的造酒车间。只有在厂区的西北角上,才挤着几间看上去像是办公室的低矮平房。
他们在这几间低矮平房中找到了一位自称是酒厂厂长的男子,韩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律师身份,表示来此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龙小羽在这里工作时的表现。那位厂长很爽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大声地介绍情况:“龙小羽?对,是在我们这里干过,这小伙子人蛮好的,干活很卖力气,人也很老实……怎么,他在外面出事了?”
韩丁没有详细介绍龙小羽的案情,只笼统说:“啊,有个案子公安局怀疑到他,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他这个人一贯表现怎么样。他以前是和你们这里一个叫四萍的人谈恋爱吗?”
韩丁顺势把话头进展到他要的问题上,厂长也顺过来说:“有的有的。就是祝四萍嘛,是祝四萍追他。”
韩丁在笔记本上写了:“祝四萍追他。”这样一句话,然后又问:“那他对四萍呢,他对四萍感情怎么样?”
“感情嘛应该还可以啦,龙小羽这个人很讲义气的,厂里的人都知道,你对他好一尺,他对你好一丈,他这人很讲这个。他是石桥镇的人,家里也没人了,刚进厂的时候就住在厂里的仓库里,晚上也算是为厂里看仓库吧。那时候四萍喜欢他,对他还不错,天天家里做了饭送过来,天冷了棉被抱过来,过春节也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过。其实四萍论长相嘛也可以的,就是脾气不大好,和厂里很多人都吵过架。以前厂里有几人年轻人也追她,她看不上的。”
“那她怎么看上龙小羽了,看上他什么了?”
“人好嘛。四萍脾气大,所以必须要找一个厚道的。再说,龙小羽小伙子很精神嘛。小伙子精神,姑娘就喜欢嘛。”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四萍对龙小羽很不错,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他们是很般配,很圆满的一对,您是这么看吗?”
厂长犹豫了一下,说:“四萍确实蛮喜欢龙小羽,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四萍的妈妈害风湿病不能下床,她爸爸又在外面打工,四萍后来也到外地去了,她妈妈全靠龙小羽照顾,给她妈妈做饭,背着她去看病,我们都看见过的。她妈妈也把龙小羽当儿子待的。不过我们都觉得小羽和四萍也不算那么般配。四萍是个太凶的姑娘,龙小羽跟了她要受气的。去年都传着说四萍在外面出事了,我估计就是她那个性子。她那个性子在家里还好,大家乡里乡亲包涵包涵也就算了,到了外面,特别要再碰上北方人,人家不采你的,说急了就动刀子,北方人很野的。噢,我不是说你们北京人,你们北京人不野的,北京首都嘛,大城市,我知道北京人很文明的。”
韩丁在记录本上记下:“龙、萍不般配,四萍性子坏。”他抬头问:“龙小羽是什么时候离开你们酒厂的?”
厂长说:“前年走的,前年的年初吧,我记得该是去酒糟进锅榨煎的时候了,大概是刚过了春节吧。”
“怎么走的?”
“让厂里开除开掉了。”
其实关于龙小羽离开百年红酒厂的过程,韩丁在龙小羽口中已知道大概,但为了核实,他还是问了下去:
“因为什么让厂里开除了?”
“因为偷东西。”
“您刚才不是说龙小羽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吗,怎么又偷东西?”
厂长很感慨地摆摆手,一言难尽地说:“咳,这个事情呀,说来话长啦。前年年初厂里订购了一盒18K金的金箔,准备刻上百年红的字样放在精装礼品酒里的。这礼品酒是百年红新推的产品,用彩盒包装,每个礼品盒里有两小坛百年红,成本也只有二十元,可市场上的销售价是一百八十元,就靠那张金箔压份量呢,那一张金箔就值五十元钱。那盒金箔买进来的当天先入了库,准备第二天就送到外面刻字去。第二天管这事的人来领货,发现金箔不见了。厂里这才决定彻底盘一次库,结果发现还短了不少东西,账实不符啊,这明摆着是出了家贼了嘛,厂里就从内部查,查来查去,查出一个可疑人来……”
一直装着做记录罗晶晶听到这一段,不知不觉停了笔,脱口问了一声:“是龙小羽?”
厂长顿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祝四萍。”
显然,龙小羽并没有把这段“历史”向罗晶晶交代过,罗晶晶脸上因而现出惊奇的表情。但这段“冤案”韩丁是知道的,所以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四萍偷了厂里什么?”
“咳,一个女孩子,能偷什么,还不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典型的小偷小摸。那时候龙小羽不是住在仓库里吗,四萍天天来看他,每次走的时候总要顺手拿点东西,今天拿节电池,明天拿个灯泡,后天又拿一把线绳,都是那种掖在怀里就看不见的东西。估计开始只是贪小便宜,后来拿出习惯了,一次不拿手就痒。那时候我还不是厂长呢,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做厂长,管理上很乱的,买东西进货都是大手大脚,不要说造酒的工具原料,光是这种行政办公用品,库房里就积压了不少。库房按规矩不准住人的,可那时候龙小羽没地方住,他们就让他住在库房了。当时还觉得不花钱白用了一个夜里看库的劳动力呢。库房以前晚上没人看守让小偷撬过门的。后来倒好,外贼易挡,家贼难防。那时候四萍天天晚上到库房去陪着龙小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管,习以为常了。”
这件事往下的结果韩丁不问也知道。厂里一盘库,四萍就慌了,找龙小羽商量,她知道能进出库房的就那么几个人,嫌疑的范围很小很小,稍加分析就能分析到她的头上。
龙小羽对韩丁说过,他对四萍第一次感到失望就是她有一天晚上突然对他说她拿了厂里的一些东西。没错,尽管四萍说这件事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尽管她连“偷”这个字眼都回避了,她用了“拿”这样一个中性的词,但龙小羽仍然感到吃惊和格外的别扭。四萍先是问龙小羽有人拿了库房里的东西厂里正在查呢你知道吗?龙小羽说知道啊,不是那盒金箔没有了吗,今天公安局的人也来了。四萍说:你是看库房的,公安局的人没找你问情况?龙小羽说:还没有。这种事,查到是谁是谁,不过那一盒金箔价值上万块呢,查到是谁恐怕是要抓去坐牢的。四萍说:要是查到我呢?龙小羽没弄清她的意思,问:怎么会查到你?四萍又说了一句:要是真查到是我拿了呢?龙小羽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要是查到你,我就天天上监狱给你送饭去,就像你现在天天给我送饭一样,好不好。
这时,四萍就哭了。
她哭着说是我拿的,我想攒钱给你买房子,给咱们俩买个房子,你知道我家就那么两间小屋,我也不想让你总住这里。
龙小羽在和韩丁说这事时承认,可能是因为中国人的公德心怎么也压不过私德心的缘故,他虽然对四萍的偷窃行为非常吃惊,但听了四萍当时的解释,就恨不起来了。她毕竟是为了让他能住得更好一点,是因为爱他才去偷的。尽管他非常生气,他告诉四萍他最恨那种三只手了,他爸爸从小教他,人穷志不短,贫困不能移,活就要活得有骨气!他把四萍骂了一通,但心里并不恨她。他心里也知道,人穷志就短,饥寒起盗心,贫困当头很难坚持做人的尊严,你自己要尊严别人也不会尊严地待你!
四萍向他坦白此事是有目的的。她先是哭了一阵,哭得很伤心,但擦掉眼泪的第一句话就问:你愿意帮我吗?龙小羽还气着,堵着气说我没法帮你!四萍说你这人太狠了,关键时刻只顾自己,我算看错了人,我对你这么好,没想到你是个白眼狼!龙小羽不说话了,他的沉默等于是接受了四萍的要求。他受人之恩,无以为报,现在是四萍索取回报的时候了。四萍看出他心软了,又改了一句:我要被公安局抓走了,你也好不了。你是看库的,我和你又是这种关系,公安局肯定认为你是同伙,监守自盗,我要真使坏往你身上一推人家保证信!
龙小羽傻了。
四萍说得没错,这件事她要硬赖他他就脱不了干系。这下他不得不乖乖钻进圈套,明知这是圈套可不钻也无路可去。而且,这是一个温柔的圈套……他说: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四萍提出的计策吓了龙小羽一跳,她的计策正是她已经说出来的那样,她要把这事推到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让龙小羽自己主动把这事承担下来,向厂里承认是他自己干的,然后把金箔一张不少地还给厂里。这样一来,估计厂里也不会再让公安局处理他,顶多开除了事。
两人为这事商量了一夜,争吵了一夜,天快亮时龙小羽终于答应替身应罪,为四萍去顶这个雷。为什么呢?因为四萍一直对他不错,他得按四萍说的,在关键时刻像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因为四萍这种只有初中文化的人能找到现在这种坐办公室的工作而且找到效益这么好的单位拿这份工资太难了,而龙小羽是半个大学生,才貌双全,身强力壮,找个更好的工作并不难;还因为四萍一旦丢了工作谁照顾她的母亲呢?她母亲卧病在床受得了这份刺激吗;还因为龙小羽的个性——他从小跟着他爸爸的戏班子漂泊无定,他从小看到他爸爸的样子,谁对他好,他就感激谁,就想做点什么回报谁。他说过他爸爸就是这样教他的。
天亮之前龙小羽跟着四萍一起,悄悄离开了百年红酒厂。他们到四萍家取出了那盒金灿灿的赃物,然后分头回到厂里。四萍和往常一样像没事人似的踩着钟点来到生产科办公室上班,她甚至表现得比平常还要轻松快乐,和科里的同事没话找话奚落着昨天的电视剧,而这时候龙小羽正带着那盒金箔敲开了厂长的屋门。
事情的结局和四萍的估计差不多。四萍估计这盒金箔只要完璧归还没造成损失,厂里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把人往死里整,开买卖的人谁愿意得罪人给自己找个苦主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过来报复呢;四萍还估计龙小羽在厂里一向干活卖力,尊重师傅,少言寡语,人缘不错,厂里对他也不忍下狠手的。果然,厂里见龙小羽很快悔过,投案自首,也就大事化小,网开一面,向介入此案的派出所打了个招呼,把事情说得很轻,派出所也就同意由厂里内部处理。厂里的内部处理就是让龙小羽自己不声不响地滚蛋,同时答应不给他到处张扬。
龙小羽就这么卷着铺盖走了,这是两年前的事。如果没有这件事,如果他一直按部就班地在百年红酿酒厂干下来,以他的吃苦能力和文化程度,说不定现在已经升做“百年红”的一个什么小头目了呢,真说不定的。这当然是废话。
龙小羽走了,正如四萍估计的那样,他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四萍的估计有所不同的是,这工作并不比酿酒厂更好。龙小羽去了绍兴的百花绍剧团。这百花绍剧团是文化局办的,龙小羽认识团里一个唱花脸的李叔叔,这位李叔叔和龙小羽的父亲交情甚厚,一次偶然在街上遇见龙小羽,聊起来知道这孩子还没有工作,所以介绍龙小羽去百花绍剧团干了份杂工,搬搬道具服装场景什么的。龙小羽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对这一套都熟,只是挣钱太少,比在“百年红”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金箔事件的整个过程韩丁知道大体如此,龙小羽的交代和厂长的介绍在情节上相差不多。龙小羽和祝四萍密谋的细节厂长当然无从知晓,但厂长对这个事件盖棺论定的看法龙小羽也并不知情。那就是,厂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事是四萍的责任,即便这东西真是龙小羽偷的也肯定是四萍的主谋,是她唆使、逼迫或者引诱龙小羽干的。龙小羽这么好的孩子哪里会干这种事!这类观点在厂里的职工中很有市场,很得共鸣,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不信的人都信了,就算是假的也传成真的了,每个人看四萍的眼神都有了几分闪避和鄙夷,四萍一转身总能听到几声不清不楚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情况下,四萍还能在“百年红”待下去吗?她是个姑娘,再怎么着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在龙小羽走后没多久,她也自动辞了职。
四萍辞职的原因龙小羽并不清楚,他离开酒厂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只知道四萍不干了是因为想去平岭,她认识一个名叫张雄的人,那人前几年带一帮人去平岭包工揽活,对那边已然很熟。张雄曾托人带话过来让她去。四萍也早就听说平岭那边的钱特别好挣。
龙小羽和韩丁谈起过,他当时是反对四萍去平岭打工的,但四萍在绍兴找不到工作,不出去挣钱呆在家里怎么行呢。龙小羽说,四萍是个主意很大的女孩,她爸爸从小骂她骂得太凶,一气急了就打,打她时身边有什么就绰什么,不论轻重。她妈妈又惯她惯得太过,处处怕她磕了碰了,事无巨细唯恐她不高兴,这一打一贯养成了四萍暴戾的性格,逆反心理强得不行,你要主张她做什么事,她就偏偏不做,你要反对她做什么事,她就非做不可。连和龙小羽干那个事都是如此,龙小羽要是累了没兴趣和她那个了,她就非得强迫他和她那个不可。要是哪天龙小羽主动想和她那个了,她就一定是板着脸挣扎不从偏不那个,哪怕她原本很想那个都不那个了。龙小羽和她在一起总是让着她,唯一没有顺从她的事就是没把那只珍珠手链送给她。四萍喜欢那手链,戴在手上试试就不想摘下了。她说这是女人戴的东西还是我戴吧,可龙小羽没同意,他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爸的,我爸留给我的,等我死了再留给你吧。为这事四萍有两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龙小羽觉得她那时坚决要去平岭很可能也是因为龙小羽反对她去平岭,她就赌气非去不可了。
龙小羽被“百年红”酒厂开除之后,就搬到四萍家去了。四萍家就住在河边的旧房里,他和四萍住的小屋是木板搭的一间只有十来米见方的阁楼。尽管很潮湿,很狭窄,木板发霉变黑,老鼠爬虫猖獗,但这间片瓦立锥的方寸小屋却给了龙小羽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因为,这毕竟是他记事以来住过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做“家”的屋子。他很小就跟着父亲的剧团穿村过镇,四方游走,住的是乡下的戏台和荒庙。上大学后住的也是集体宿舍,那不过像是拥挤的船舱中一个狭窄的铺位而已。退学以后他住在了船上,那条赁来的乌篷船不仅是他的生计,也是他的居所。后来又住在“百年红”的仓库里……所以四萍家虽小虽破,虽有刺鼻的霉味,但第一次给了龙小羽安身立命的感觉。他也很快成了这个家庭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
那时候,四萍的父亲到广州打工已经走了很久,四萍母亲的风湿吃过一阵中药后大见好转,已可以下床走路,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家务了,但买菜做饭之类的事还是做不了。四萍去了平岭之后,伺候她母亲的任务就都落在了龙小羽的身上。
在韩丁看来,龙小羽和四萍的关系,在他步四萍后尘也到平岭打工之前,很大程度上反映在他和四萍母亲的关系上。从时间上看,他在四萍家住了半年之久,照顾四萍母亲的日常起居,带她看病抓药,形同母子,直到四萍的父亲从广东回来了,他才离开四萍家去了平岭。所以韩丁想,他这次既来绍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四萍的家,见见她的父母,听听他们对龙小羽的说法。他从龙小羽案的证人案卷上记下了四萍的家庭地址,百年红酒厂的那位热情负责的厂长也指点了大致的方向。韩丁和罗晶晶从百年红酒厂一出来便朔河而上,往四萍家的方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