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告诉我们: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从脱离了最早的用于遮风挡雨和避难的洞穴之后就是不断构筑各种各样的墙把彼此分隔开。墙,不仅具有财产意义上的经济属性,而且是最具有政治意义的阶级属性的事务之一。
马克现在想修一道符合他的新院子水准的体面的墙。可惜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在春寒还未散尽的一天,马克接到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传票。老索这回下了本钱请了律师来帮他打官司。原来,老索家不服区法院的判决,将诉状递到了市中院。仍然是行政诉讼,但是这回,他们可是请了律师的,志在必得。
开庭审理的这天阳光灿烂,二中院的大楼庄严辉煌。门口立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请您出入下车,主动出示证件。傅安跟着马克和律师走到围栏门口,脑子里想着自己拾级而上走进法院的样子。但是没想到守卫的警员伸手指了指另一侧的栅栏门说出庭人员请走旁门。何止是旁门,他们最后进的是附楼。傅安这次名正言顺地以翻译的名义出庭,进门的时候还要拿出身份证,接待人员把他的身份证放在一个数码设备的镜头下面,不一时,从机器里吐出一张带有傅安标准照的进门条。虽然是附楼,这里的法庭比区级法院神气多了。
这次傅安不敢怠慢,早早关了手机。
法官仍然是一副冷峻的面孔,公事公办地宣布法庭纪律,然后一一核实来人身份姓名。
正式开庭后,先是控辩双方陈述各自理由,这完全是一审内容的重复。然后就是法庭辩论。这次索家的主要控告对象虽然仍是规划局,但是并不纠缠规划局审批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而是试图从批准马克进行改扩建工程造成的结果来说服法官。内容无非是马克超标准建房、长期扰民、蓄意在规划红线内盖房,而且不仅建地下室还建酒窖、殴打邻居、侮辱中国人等等。马克虽然学了很多年的中文,但是真正的进步和提高是这几个月与邻居的纠缠和肉搏中实现的。用不着翻译,他居然也大体听懂了老索家的申辩内容,只有个别地方他需要傅安给他解释一下。在对方发言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表示,听得非常认真。
最后,法官示意第二被告进行辩护。马克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用法文写了他的辩护词,不足一页。当然,他的中文还不足以用来表达,于是傅安开始给他翻译。他的开场白也非常简洁。除了感谢法官给他发言的机会,他还感谢规划局的律师所做的答辩,然后就开始讲述他买下这座小院的初衷。中间甚至还感谢索家当初同意他的工程开工,因为没有邻居的签字,这个工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施。然后,他就开始讲述他开工以后的遭遇。马克的陈述非常平缓,张弛有度。整个过程没有给老索的律师留下任何可以置咀的机会。
突然,他话锋一转,开始讲述老索如何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取施工图纸对他进行要挟,老索一家如何无理阻挠施工,如何以臆想和猜度来构陷他,如何攻击施工人员,如何私闯宅地对他进行辱骂和殴打。
这个时候老索媳妇和儿子终于不顾律师的阻止喊叫起来,但法官立刻冷冰冰地压制了他们抗辩,要马克继续辩护。
马克并不直接对索家的异议给予解释,而是带着笑意慢慢地说道:
“我作为法国人,深知守法的重要性,我一直奔跑于各个相关的政府部门试图了解相关的法律法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说用意良善,问心无愧。索先生也出于好意给我解释了入乡随俗的道理,要我尊重北京人的传统风俗。我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喜爱,不仅尊重中国人的传统文化,而且还在努力学习。但是,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传统习俗为借口对我进行敲诈,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妥协的余地。”
此时索家人的脸色已经由红变白,爆发只在毫发之间。
“我非常喜爱老舍的作品,特别是他关于北京人的故事。我曾经读过一篇他的小说《邻居们》,我认为这是他对老北京邻里关系最出色的描述。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能够成为小说里的人物,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百姓中的一员,我为此感到无比荣幸。仅此一点,我要感谢我的邻居们,其中包括在座的索先生一家。”
“他是在侮辱北京人,侮辱咱们中国人!”
原告席里老索的儿子爆发出愤怒的吼声。但是此时的马克已经完成了辩护,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法官冷静地制止了老索儿子的喊叫,做最后发言:
“本庭已经听取了原被告双方证言证词,并已全部记录在案。其中关于原告诉第二被告扰民一节不属于本案审理内容,不予支持。书记员把法庭记录交给双方当事人签字。待本庭合议后择日宣判。”
当原被告双方走出法院来到街上等待出租车的时候,刮起一阵卷地风,弄得尘土飞扬,马克拦了一辆出租车但并不上车,而是招呼稍远一点的老索一家上车先走。老索客气了一番,还是让马克先走了。
一路上,车里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傅安反复咀嚼着马克在法庭上的辩护发言。老舍的《邻居们》他是读过的,小说篇幅不长,大略的意思傅安还记得,讲的是教书匠杨先生和他识文断字的漂亮太太与恶邻洋买办明先生和他粗鄙的文盲太太之间发生冲突的故事。明先生和太太嫉妒杨家男人的学识和女人的漂亮不断对杨家挑衅,最后发展到纵容孩子翻过破墙将杨先生精心侍弄的花草践踏殆尽。杨先生终于顾不得斯文向明家的院子里扔了两板砖,把明家的玻璃砸得稀里哗啦。小说的结局让傅安感到不可思议。明先生没有报复萌生野性的杨先生,反而暗自佩服他的勇敢。傅安觉得老舍为主人公设计的解决方案太理想化了。如果碰到如老索和马克这样两个睚眦必报,“暴风雨更增添战斗豪情”的人,如之奈何?马克的辩护非常漂亮,但是合法的是否就是合理的?这是一个横在傅安脑子里的“哥德巴赫猜想”。
这次,不用等到宣判,所有的人都明白老索家又输了,而且这是终审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