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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拨云散雾待月明

一日的时光在争斗杀戮、恩怨牵缠中匆匆流过,夜幕渐浓,一轮孤月悄然自天际升起。其时虽还只是十四之夜,不知为何月轮竟然格外圆满,犹胜上元。月色如水,高悬天穹,清清冷冷的素辉浅浅淡淡地自空中落下,照彻了台湾的每个角落,也照遍了每个静夜难眠之人。郑经的猝然过世,使整个承天府笼罩在悲痛与丧乱之中,亦使此时的大好月色失去了应有的团圆喜乐意味,反而为天地间增添了凄清与寂寥的色彩,当真是“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延平世子府内的郑雪竹便是一个不眠之人。日间他陪陈思昭一同将景云公主殓葬,路上陈思昭一直面容落寞,一言不发,待回转世子府后,便将自己关于书房之内,闭门不出,令得郑雪竹欲待出言开解亦无从着手,只好由她去了。自行回到昨夜成婚的新房中静坐,外间的种种纷争扰虽已被暂时隔绝,然此际心中却未曾感到丝毫的安静平和,反而较方才在外面对各种矛盾压力时愈感烦躁苦恼。种种恩仇爱恨纠缠成一个死结,横亘心中,将他愈束愈紧,愈陷愈深,令他神伤魂碎,难以自拔。他整个身躯仿佛已化成了一座石像,从早至午,从午至晚,一直静坐在原处不言不动,连眉毛指尖都未曾动得半下,府中仆役送来的饮食便放在面前,亦不曾用得一口。

郑雪竹独自呆坐房中,心丧若死,府中其他人等知他情绪不佳,却也不来打扰。昨日还喧闹喜庆无比的世子府,此际却已如坟墓一般了无生息,冷寂无比。

郑雪竹身在房中久久不动,思绪却早已飞出了遥远的天外。回想起自四年前与宗瑾鹰扬谷初识起,几番离合,几番交手,自己先时固是刻意与他为敌相斗,然在内心深处终是抹不去对他的亲近关切之意,遂有了数次在他危难之际,出手设计相助之事,直至二人携手共闯云南,于危难中捐弃前嫌,终成知己,自己更在他的影响下一步步放弃了推翻满清,光复大明的图谋,转而支持和谈招抚,两岸一统的道路。然而,天意难测,世事难料,郑经的被害不但彻底堵死了台湾受抚归统的途径,使两岸仇恨尖锐激化到极点,更使自己与宗瑾由生死可托的知己,骤然转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细细追忆起日间承天驿后园喋血的经过,愈思愈感惊心:“出手击败擒拿他的人固是思昭,然而依当时情势而论,倘若思昭武功不济,败于他手,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当日云南一别之时,我却何曾料到,会与他彻底决裂反目至如此程度?在此情此境下同他成仇交手,生死相搏,无论结果是胜是负,我都是一样痛心……看当时冯锡范麾下五名铁卫横尸就地的情状,他的武功较三年前更大有进境,若非先已经过了一场恶战,身上又受伤多处,以我与思昭的修为,定是制他不住……啊呀,不对,大大的不对!”思及此处,忽发觉了一个极大的疑点,情绪激动之下,禁不住一跃而起,未料情急间失了小心,控制不好,跃得高了,“砰”地一声,额头竟自撞上了窗框,登时肿起了老大一个硬块。

这一阵疼痛将郑雪竹由冥想拉回现实,乍一惊觉,方始发现窗外已是暮色苍茫,月光清冷,原来自己恍惚出神间,竟自度过了大半日时辰。

郑雪竹未料到时刻过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心急如焚,亦顾不得其他,匆匆起身出门赶往延平王府,意欲寻郑经遗体重新细细查验。

延平王府与世子府相距并不甚远,更兼郑雪竹情急之下展开了轻功身法奔行,是以未出一炷香时分,便已顺利抵至现作灵堂的王府花厅。但见花厅内的布置陈设一如日间,郑经遗体犹自卧在灵床之上,未曾入棺盛殓,堂中惟有几名内侍身着丧服,围坐在灵桌旁守夜,间或有阵阵凉风穿堂而过,吹得几案上的两支白烛忽明忽暗,连带得厅堂上下的光线亦随之摇曳不定,愈显凄清空旷之意。

众内侍见郑雪竹深夜前来,惊诧之余,却也不忘起身见礼。郑雪竹淡淡地道:“我要陪父王单独耽一刻,你们且下去休息罢,不得传唤休要入内。”

众内侍劳累了大半日,早已困乏不堪,郑雪竹令他们出外休息,正是求之不得,是以施礼应诺后便即退下,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灵堂中只余下了郑雪竹一人,同郑经的遗体黯然相对。

郑雪竹缓缓行至灵床前,低声道:“父王,孩儿此来翻动查看你的身体,乃是为了寻出真正的凶手,为你老人家报仇,还盼父王体谅孩儿一片苦心,恕孩儿冒犯不敬之罪。”言罢,紧咬牙关,俯身下去,伸出颤抖的双手,重新解开了郑经王服的衣襟。

烛光映照之下,郑经胸前的淡青色掌印竟似较日间更为清晰。郑雪竹强抑住悲痛的心情,屏住呼吸趋近细观时,却见那掌痕略显瘦削,指形细长,与宗瑾宽阔厚实的手掌差异颇大。日间由于事发突然,心神震荡,方寸大乱,未及细细查验,此际心念略平,冷静审视,方始发现其中疑点。

郑雪竹心中疑窦丛生,指尖微微运力,向郑经胸骨上按去。触手之下,立时察觉郑经的整块胸骨尽已碎成齑粉之状,碎骨大小形态均匀,无论是在直接受力的掌印之下,还是在近颈的边缘之处,尽无甚差别,这等掌伤却是与宗瑾的金刚掌下,敌人筋断骨折,血流肉绽之态大相径庭了。更兼被宗瑾金刚掌力击碎胸骨,震裂内脏而死之人,必然肢体变形,七孔溢血,死状极惨,而郑经面容安祥,五官如常,显见所受的乃是一种阴柔掌力,击在身上时看似绵软轻飘,实则暗劲透体,无孔不入,瞬息之间便取了人的性命,被杀之人甚至还未及感到痛苦,便已魂归黄泉。

郑雪竹一番察探,竟然发现了这许多破绽疑点,更由此隐隐推断出,郑经之死并非如众人一致认定的为宗瑾所害,而是潜藏着一个未知的极大阴谋。一时间,悲哀、愤怒、惊惧、猜疑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竟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下一步当采取何等对策。

正自怔怔出神间,忽闻一阵急骤的足音由门外传来。这足音在此时的静夜灵堂中听到,端地诡异惊心,仿佛每一步踏出都如一柄铁锤,直捣在人的魂魄深处,使周遭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许紧张之意。

郑雪竹被足音惊动,立时清醒过来。他反应也算得极快,一觉有人行至,当即将郑经的衣襟重新掩上,作出一等静坐垂首默哀的姿态。

那足音行至灵堂正门处,忽地转轻转缓,向厅内行入,同时一个阴沉而尖峭的声音在郑雪竹身后响起:“世子,王爷过世,我们大家都很难过,然王爷倘若地下有知,想必亦不愿见到世子如此悲伤过度,损害自家身子。现下时辰已晚,世子又操劳过度,不宜在此耗神枯守,不若暂请回府休息一夜,明日再来料理丧仪。今晚此地诸般事务,老夫自会为世子安排操持,世子大可放心。”这声音原为郑雪竹所极为熟识的,正是忠诚伯冯锡范所发!

郑雪竹从前虽也对冯锡范全无好感,然此时不知为何,对他的厌恶竟似达到了极点。虽则如此,却也无意与他争执,只淡淡地道:“多谢冯大人关心操劳,在下这便告退。”言罢,起身向冯锡范一揖,一言不发,疾步而出。

郑雪竹匆匆行出延平王府,足下不停,径直行至一处死巷中方始停住脚步。夜半的清风夹杂着木叶香气扑面而来,使得他的头脑由一片繁扰迷乱渐渐归于冷静,虽仍觉眼前之事如同一团黑雾般毫无头绪,暗含危机,却也明确了此时的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为石牢中的宗瑾洗脱罪名,以免其代人受过,沉冤枉死。他虽为王位的正当继承者,却由于郑经猝然被害,未及将权柄正式交接,以致暂时出现了权力真空,他的手中还是同郑经过世前一般,并无多少实权,眼下真正把持大事者乃是他的祖母董太妃。此际既然要昭示真相,释放宗瑾,自是是须禀明董太妃,由她发令,方可生效。念及此处,暗道事不宜迟,当下不再犹疑,举目辨了辨方向,起身向太妃府行去。

然而,令郑雪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在太妃府内,他竟然受到了内侍的阻拦!那内侍想是在董太妃左右侍奉久了,摸透了她的脾气,知她对郑雪竹这位世子一向颇为厌恶歧视,是以言语间颇有几分肆无忌惮之意,不冷不热地向郑雪竹道:“太妃日间经了王爷之丧,心伤神疲,是以早早便已歇息,且吩咐下去,无论何人前来,发生何等要事,均不得扰搅于她。有甚事情,一概要待明日处死宗瑾,祭奠王爷后方可办理。”

郑雪竹心急如焚,一时间却也不顾不得那内侍的无礼之状,蓦地伸手将他推开,向董太妃的居室便闯。他轻身功夫本是一绝,此际情急施展,更是疾如飘风,迅若闪电。

郑雪竹身形尚在半空,忽见面前人影闪动,竟是四名侍卫自暗处跃出,一字拦在居室门前,与自己虎视眈眈地相对。

为首的侍卫沉声道:“太妃已经歇息,世子请回,有事明日再来不迟。”态度似恭实倨,分明没有把郑雪竹放在眼内!

郑雪竹心头虽然有气,却也无可奈何。暗道以眼前的情势,这些侍卫仆从是绝计不肯放自己入内的了,凭自己的武功,倘若出手硬闯,这几人料也抵挡不住,然这样一来局面必将闹至不可收拾,全盘皆输。权衡利害之下,惟有恨恨地一顿足,转身拂袖而去。

郑雪竹在太妃府碰了这个软钉子,一时间亦有些彷徨无计起来。踌躇了片刻,只得决定先往石牢中见过宗瑾,再作计较。

此时的石牢门前正是一幕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景象。冯锡范麾下十二铁卫,除先前被宗瑾击毙打伤的六人外,余下六人尽为冯锡范调拨来此,层层看守宗瑾,严防他脱牢而出或外人潜入营救。六铁卫奉了冯锡范号令,每隔一个时辰,便入牢中将宗瑾的重穴重新点过一遍,令他无从冲开穴道,恢复自由之身,端地是防范严密,全无疏漏之处。

郑雪竹行至石牢之外,众铁卫见他前来,少不得一一见礼。郑雪竹本欲入牢与宗瑾相见,然众铁卫态度极为坚决,众口一词地道,他们已奉冯锡范严令,任何人等须有其绿玉令为凭,方可允许入内,否则一律不得放行。

郑雪竹费了好一番唇舌,终是全无效果,只从众铁卫的口中得知:次日午时,董太妃与冯锡范等便要将宗瑾提出石牢,押赴刑场,割舌剜目,凌迟处死!

郑雪竹奔波半晚,终是一无所得,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亦告断绝,惟有无情无绪地怅怅转回世子府。呆呆坐在房中许久,一颗心亦愈来愈向黑暗中沉落,暗思自己身为延平世子,本拟在郑经百年之后,可顺利嗣位,承继大统,将台湾引向自己的理想道路,未料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从这些小事上已是处处掣肘,四面碰壁,手脚竟全然无从施展,难有作为,如此境地,却与被架空何异?而今日的种种遭遇,可能只不过是个开端,此后自己在台湾的道路,必然会步步险难,日见艰危。身当这种种内忧外患,压力束缚下,自己又将何去何从?愈想到后来,愈感前路渺茫,内外交煎,凄惶无计,禁不住拔出腰间长剑,伸指轻弹,对着窗外清风冷月,戚然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暗道:“昔年西楚霸王穷途末路,自叹天命,犹有虞姬誓死追随,不离不弃,却不知他日我全局尽倾,身临绝地之时,会有何人共我分担……”

思及此处,忽心念一转:“啊哟,身当此时此地,我怎地只想到自己,却忘记了宗大哥?现下我面前危机虽多,毕竟不致在几日之内便可将我逼入绝路,而宗大哥受人陷害,身处囹圄,眼前便有性命之忧。想我同他结交一场,为他谬托知已,此际他将临大难,我却当如何解救于他……”心绪起伏之下,已想出了数条计划,然略一推敲之后便知其实无一可行,心头不由一片绝望,暗叫道:“罢了,罢了!我空负大志,枉称才略过人,而今知己蒙难,明知其冤却无从辩诬,无力相救,惟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人生至苦至痛,只怕莫过于此……”胸中酸楚,悲愤填膺,不禁复弹剑歌道:“高树自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方歌至此处,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畔道:“自作恶孽,自食恶果,亦是天理使然,世子又何必惜他?”

郑雪竹瞿然惊觉,转头看去,却见陈思昭不知何时,已悄然来至房中。烛火月光相映之下,她的面色似乎较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郑雪竹见陈思昭面容惨淡,知她此际内心的苦痛绝望实较自己更甚,却也不由不向她告之真相,遂拉她在身边坐下,颤声道:“思昭,你不知道的,我们大家都错了……”当即将自己晚间的经历发现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说至伤怀之处,禁不住泪下沾衣!

陈思昭闻得郑雪竹的讲述,容色愈转沉黯,喃喃道:“错的原不是他,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忽霍地长身而起,沉声道:“世子既不便出面,这便由我前去石牢动手。能够救得他自然最好,若救不得他,陪他一同死便了,我一人作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世子与爹爹!”言罢,举步向外便行。

郑雪竹素知陈思昭性情冷静内敛,未料她亦有这等冲动爆发之时。情知她如就此贸然前往石牢劫囚,是断断讨不了好去,遂疾疾起身已拉住她的手臂,道:“思昭,你且听我说。冯锡范现忆调集麾下六名铁卫在石牢前严密防范,层层把守,以你一人之力与他们硬拼,定然全无成功可能……”

陈思昭发力甩脱郑雪竹之手,冷冷地道:“若不硬拼一场,世子莫非另有什么扭转乾坤的妙策不成?”

郑雪竹苦笑道:“我若有妙策回天,也不必在此枯坐冥思,毫不作为了。然而我此刻忽有了一个计较,想你爹爹陈军师号称台湾诸葛,长于谋略,智计深广,你我何不去寻他说明真相,与他商议,谋一良策,合力营救宗大哥脱出生天?你我现下势单力薄,难有胜算,惟有得陈军师相助,方有成功之望……”

陈思昭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不错,他原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这许多年来,在爹爹心中的地位一直远胜于我。此间种种真相原委,确应告之爹爹,要他老人家设谋出力,救他脱困最妥。”

二人达成一致,当下不再迟疑,疾疾出门,联袂向军师府行去。

其时已是夜近三更,陈永华居室的灯火却犹自未熄,显见他亦未曾歇息入眠。

郑雪竹与陈思昭彼此对望一眼,行至室前,推门而入。但见室中几上一灯如豆,陈永华面如槁木,倚几独坐,见二人进来,亦不出声招呼,只呆呆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在二人身上。不到一夜的时候,他面上已是皱纹丛生,须发也苍白了大半。

郑雪竹这许多时日以来,对陈永华虽颇有隔阂不满,然此际见他这等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状,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惋伤之意,遂将晚间的事体尽向他讲了。

陈永华闻得郑雪竹力证宗瑾并非杀害郑经的凶手,本自沉重的面容稍霁,蓦地忽思起一事,面色倏地又是一变,呼道:“不错,凶手必是他无疑!”

郑雪竹与陈思昭闻得此言,俱是一惊,齐齐呼道:“他是谁?”

陈永华切齿道:“据世子所述情形,王爷所受的阴柔掌力并非寻常武功,而是武林中罕见的化骨绵掌!这门功夫极难习练,我也只是听闻过,未曾亲眼目睹其详细情状。然昔日我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之时,亦尝与冯锡范并肩对敌,见他露过一次击石成粉的功夫,事后向他询问时,他却含糊其词,不肯正面应答。此事已过了二十多年,我几乎要便将其忘记,现下听世子提起,方始牵出这条线索。据此想来,冯锡范当年习练这门秘技正是失传已久的化骨绵掌,却因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深藏不露,更兼他已有近二十年未在外展示过武功,是以无人知晓他身怀这门功夫。然据我推想,经了这二十年历练,冯锡范的化骨绵掌定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王爷身上的掌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应是如此。想延平王府高手侍卫如云,若由外人潜入行刺,焉能轻易避过重重明卡暗哨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王爷内室,在王爷全无防范的情形下施此杀手?而王府内部之人逐一排查下来,亦只有冯锡范有这等功力,更兼他长年随侍王爷身侧代施号令,若要暗杀王爷,故布疑阵,又有谁有他这般便利条件?然现下我却仍有一事不明,冯锡范平素原极受王爷信重,在岛上擅断弄权,势可熏人,却与世子一向不睦,若依常理推断,如王爷过世,世子嗣位;对他的处境必将大大不利,既是如此,他甘冒极大风险暗杀王爷,却又是为了什么?”

郑雪竹面色惨白,低头沉思良久,忽“砰”地一掌,击在几上,道:“陈军师,思昭,我已想通了!冯锡范原本没有暗杀父王的理由,以他的立场处境,亦应是希望父王在位理事,以便他借父王之力,扩大自家权势,多攫私利,图谋将我彻底击倒。然新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却使我等与他相争的局面有了微妙变化,已非先时由他一党稳占上风一边倒之势,此消彼长,在这等情势下,时候拖得愈久,我等之力愈强,对他便愈是不利。在他心中,对未来之事定是早已惶惑不安,而昨日宗大哥携康熙国书来台湾招抚,必是给他带来了更深的危机……”

陈永华讶声道:“我等与冯锡范相争之事,怎地又同昭儿扯上关系了?”

郑雪竹叹道:“自当日联结三藩,渡海攻陆,铩羽败归后,父王对大清招抚之事便已不似前时一般坚决排斥,此番宗大哥前来招抚,父王必是为其所动,有意受抚。而接受招抚,归化一统原是我的极力主张,一旦和谈成功,台湾受抚归藩,我的声望权势必将大大扩张,冯锡范等坚执自立乾坤,对抗到底者亦可能自此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机。利害交关,事态紧迫,冯锡范惟有铤而走险,在父王态度尚未明朗前将他暗杀,移祸于宗大哥等大清使者,一举断绝两岸和解之路,于中取利。此行确是阴毒之至,残狠之至……”

陈永华道:“或许冯锡范起初尚未敢公开嫁祸于昭儿。这等事体若双方认真对质,种种诬指罪名将不攻自破,反殃及自身,是以先时冯锡范非但未敢泄露王爷被害的事实,反而着力遮掩真相,造成王爷病重身故的假象。否则其时王爷的胸骨已为他击得碎裂不堪,极易为人察觉,若非有意瞒饰,如何要在表面上作得毫无痕迹,直到世子发觉?待得王爷被害一事败露后,冯锡范已别无选择,只有将昭儿作为替罪羊,并亲自带人前往捕拿,藉此将昭儿诛戮当场,杀人灭口,将罪状坐实到他的身上,洗脱自己。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仍未能算到你二人竟会出手干涉,维护昭儿,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郑雪竹叹道:“暂时保得性命,又有何用?冯锡范急于杀人灭口,明日午时不经审讯,便将宗大哥凌迟处死,多半便是他的主意。至于行刑前刺目断舌,定是为了令宗大哥永远无法说出真相,为己辩白洗冤……”

陈思昭忽道:“爹爹,世子,此中的内情我们既已明白推知,下一步却当作何对策?是立即揭穿冯锡范的阴谋,还是先行往石牢营救于他?”

郑雪竹思起郑经被害之惨状,心头忽涌起一阵悲愤之意,嘶声道:“冯锡范老贼,我与你不共载天……”拔剑一跃而起,向外疾行。

陈永华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郑雪竹手臂,止住他的身形,沉声道:“世子,你且冷静些!你又不是不知,冯锡范乃一代奸雄,奸狡过人,羽翼众多,更有董太妃支持偏袒于他,其势力实是远远强过你我,此际我们便是将王爷被害的真相和盘抖出,亦未必能令人信服,奈何于他,反而会祸延自身。现下你为了一时冲动,便如鲁男莽夫般寻他正面硬拼,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郑雪竹挣不脱陈永华的掌握,双目赤红,喘息了片刻,方道:“陈军师,依你之见却当如何?”

陈永华眉头紧锁,缓缓道:“世子,就老夫看来,现时你我手无权柄,无力调动一兵一卒,非但不宜与冯锡范破脸冲突,便是营救昭儿之事,亦不应操之过急,还是从长计议为要……”

陈思昭在旁冷冷地道:“现下至明日午时只有六个时辰,却不知爹爹的从长计议要长到何时?倘若至行刑时刻,爹爹的妙策尚未想出,又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机,说不得,只有待我拿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到刑场上先行一刀结果了他,虽教他死在我的手中,却终免去了受尽那无穷无尽的苦楚与屈辱。”言罢,反手自怀中掣出那柄刺穴匕首,“夺”地一声,刺入木几正中,面如寒玉,目光灼灼,向陈永华望去。

陈永华闻得此言,心头一阵刺痛,肃然道:“思昭,你与昭儿都是爹爹的孩儿,爹爹如何肯眼睁睁地看你们走上绝路?若说营救昭儿的计策,并非没有,只是委实太过凶险……”

陈思昭峭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方纵有千难万险,刀山火海,都由我一身承担便了,爹爹请讲便是!”

郑雪竹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心念电转,立时亦有了决断,慨然道:“陈军师既已有妙策,我又岂能置身事外?今晚之事,我必与思昭同进同退,共担风险,愿从陈军师调遣!”

陈永华见他二人为营救爱子如此尽心竭力,不避艰危,心中好生感动,眼眶湿润,喉头哽咽,道:“这条计策固是巧妙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我三人在其中各有分工,环环相扣,却是一处细节也不可出现疏漏,否则牵一发而动全局,可能整盘都将因此倾覆!”

郑雪竹与陈思昭听他说得郑重,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了些,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三人的六只手渐渐交叠在一起,似乎惟有这样,才能彼此感受到温暖与力量,消除内心的寂寥与对前途不可预知的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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