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身世悠悠岂堪论
宗瑾正与那老者相对无言,凭几静坐,忽见一名仆役匆匆行至近前,向宗瑾道:“统领大人,御厨已将晚饭整治完毕,请大人到后边房中用餐,各位侍卫大人都在那边等候。”
宗瑾摇头道:“房中气闷吵闹,我不过去了,告诉他们不必等我,自己吃罢。你这便去厨下,要他们将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几道菜肴每样一份送到此处来。此处既风凉又清静,且有大好月色佐餐,惟有在此对月品肴,方不枉了这佳节良辰。”
那仆役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而去。不过一盏茶时光,又有一名仆役手捧食盒行来,道:“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四菜一汤都在这里,请大人慢用。”言罢,伸手揭开盒盖,将菜肴一盘盘摆到石几之上。
闽菜乃中华一大菜系,其特点主要在于调味清鲜,淡雅爽脆,即便是大鱼大肉之类口感厚重的菜式,入口也只有浓香之味,却毫无油腻之意,迥然不同于北方诸省的咸重浓郁,讲究的是甜而不腻,酸而不唆,淡而不薄。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这四菜一汤便体现了这些特点。
景云公主随行御厨的手艺也当真了得,竟将这几道福建名菜烹制得极为地道。菊花鲈鱼、拉糟鱼块的清甜香嫩自不必说,十香碎排骨、烘糟羊肉亦是鲜香和醇,虾仁冬瓜盅更是朱碧相映,汤色晶莹,气息清香,煞是诱人。在食盒中,另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香粳米饭作为主食。
那石几原是用磨盘因陋就简搭成,自是极为狭小,待得四菜一汤与米饭一一摆上,几上已几乎没了什么地方。那仆役四下看了一看,终于自食盒中取出一副碗筷放到宗瑾面前,刚好勉强塞得下空隙。
宗瑾见他将饭菜食器摆放完毕,忽眉头微皱,道:“几旁共有二人,为何只备一副碗筷?”
那仆役未曾想到他竟有此一问,一时间亦不知当如何回答,只得喏喏连声,疾疾取了一副碗筷回来,摆放在老者面前。
宗瑾挥手令那仆役退下,复向老者笑道:“身处荒山野店,想必是许久无缘品尝这些佳肴了。今日在下有幸携御厨到此,整治得这几道菜肴,以消佳节,一并相请掌柜共食,盼勿推托。”
老者微微一笑,道:“佳肴当前,若一味推拒,岂非作伪?”言罢,果然伸手举箸,在每盘里挟了少许,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宗瑾见他吃得如此兴致,禁不住亦运筷挟菜而食。然他多年来身居北方,吃惯了北地的咸重风味,闽菜的酸甜清鲜,在他口中惟觉淡薄寡味,每样逐一尝过,便全无了初时的食欲,只得在盆中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空口而食。
郑雪竹遥遥望去,见他二人面对一桌闽菜,一个眉头微蹙,兴味索然,一个目含笑意,手中不停,不禁亦有些暗暗好笑,低语道:“这几道福建名菜虽然美味,但其中妙处绝非初次品尝便可领略,定要品上十遍八遍后才可明了。似宗瑾这等北人,定是从未吃过闽菜,不知从何处听得这几道菜名,一时心血来潮,按图索骥,定要御厨作将出来,结果却是味同嚼蜡,大失所望。”话虽如此之说,内心深处仍在怀疑宗瑾点这几道闽菜乃是别有用心,方才的言语不过是故作宽慰之词。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这番言语,忽“咦”地一声轻呼了出来,道:“雪竹,若依你这般说法,那老者岂非从前曾多次吃过这些菜肴了?”
郑雪竹被她无意中一语点醒,心中不由一惊,疾疾注目向老者望去,却见他对这四菜一汤虽样样皆尝,其间亦有偏重。虾仁冬瓜盅原属配菜,自无甚可注意之处,然菊花鲈鱼与拉糟鱼块同属鱼类,烘糟羊肉与十香碎排骨同属肉类,他却似对菊花鲈鱼与烘糟羊肉颇有兴趣,对另两道菜肴则较少理会,在烘糟羊肉中若遇肥腻多筋之处,一概剔去不食,只取精肉入口。他年纪虽老,咀嚼羊肉竟似丝毫不费力。
龙星儿久久不见郑雪竹回答,转头向他望去,但见他面上惊疑之色越来越重,不知又想到了何事,忙开口问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怔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没什么,也许只不过是我在胡乱猜疑。在这世上原本便有许多相似之事,大概只是巧合而已……”
二人说话间,宗瑾与那老者均已用完饭菜,早有仆役上前将几上盘盏残肴撤下,送上一壶香片。此番却是经了前次的教训,学得乖了,不必宗瑾吩咐便带了两只茶盏过来,为宗瑾与老者各斟上一盏,方自垂手退下。
老者左手四指拈起茶盏,小指微张,将茶置于唇边,缓缓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浮沫碎叶,轻轻啜饮,好似在细细品味茶中的芬芳之意,半晌才尽一盏,而此时宗瑾却早已一口一盏地连饮了五六盏。二人一时间都未说话。
其时已近二更,一轮明月渐入中天,清辉更盛,映得连山林庭院都似在湖水中浸涤一般,愈发显得清净莹润起来。景云公主随行诸人大多已用餐收拾完毕,各自回房安歇,方才还喧闹不堪的客栈又渐渐归于平静。
宗瑾复转头向明月望去,黯然自语道:“十七年前的那轮月,与今夜原无甚不同,十七年看似漫长,细细想来亦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就这样轻轻一挥,明月固是无异,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那老者淡淡地道:“自古以来,赏心乐事无非寥寥几种,人人相似,而伤怀叹息之处却是各人自有怀抱。却不知大人的叹息是因何而发?”
宗瑾忽瞿然回头,向老者道:“你可知宗瑾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者道:“这二字乃是大人的名字。至于其间有何深意,他人却是不得而知。”
宗瑾沉声道:“不错,宗瑾确是我的名字,却绝非我的真名!”
一言既出,宗瑾对面的老者与客房中的郑雪竹、龙星儿俱是一惊。龙星儿更险些抑制不住惊呼出来,忙自伸手掩住了口。
老者亦怔了一怔,道:“大人隐姓换名,必有难言苦衷,其中缘由,怕是不便探询了。”
宗瑾叹道:“苦衷虽有,却并非不可明言之事。只不过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人同我在这件事上深谈过,我固是无从开口,他人自是不知了。”言罢,探手入怀,自颈间取下一双玉佩,放在几上,道:“你试看看这一双玉佩,可有甚特别之处。”
老者拈起玉佩,放入掌心细观。但见两块玉佩大小、形状、色泽俱是一般,形如鸽卵,色似凝乳,触手温润,半透明的玉质晶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显是世间罕见的奇珍。然而若就此说这双玉佩有甚极特别之处,却也无从寻起。老者将两块玉佩翻来覆去地检视了几次,依然未得要领。
宗瑾见他寻不到结果,遂低声道:“你将两块玉佩重叠起来,对着光亮细细看来。”
老者依言而行,果然见到月光映射之下,玉佩中央竟隐隐现出了一字。此时月色如水,看得分明,正是个“宗”字。
老者叹道:“原来大人的姓氏竟是由此而来。至于那个瑾字,只怕便是指这双玉佩本身了。”
宗瑾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双玉佩是惟一能够证明我身世来历的东西,而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我的本来姓名是什么,确切有多大年纪。十七年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换句话说,那许多年的记忆都已被我失去了!”
老者“啊”地一声,惊呼出来,道:“你竟然也……”
宗瑾情绪波动,不待老者说完,便疾疾截口道:“我现有的记忆都是从十七年前开始,那时我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惟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他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却是满人中的第一高手,内功深厚,金刚掌法举世无双,说起来与当今皇室亦有些渊源。他告诉我,他是在一处百丈绝崖下发现我的,当时我显是自崖顶失足坠下,衣衫尽碎,手足划伤,昏迷不醒。师父救下了我,却发现我体内已有了正宗玄门内功的底子,只不知是从何处习得。待得将我救醒后问我时,我却早失去了坠崖前的所有记忆。其时师父身在军中,随军转战,自无暇去周遭寻访我的家人,只得将我带在身边。这双玉佩却是在我坠崖时便戴在颈上的,师父便因了这双玉佩,为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他老人家性情古怪,原是绝不收徒的,但见我的资质与他的武功路子极为相合,遂破例将我收为他惟一的入室弟子,传了我一身功夫,去世前更留下遗书,保荐我到大内作了侍卫,终于一步步升迁到这个职位。他人看我年轻得志,仕途通达,往往艳羡,却又怎知我心中孤寂失根的苦痛?又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我,明白我?”
那老者已沉默了许久,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在御前行走多年,难道便无一名知交密友?这些事情,你便从未向他们讲过不成?”
宗瑾叹道:“你不懂的。人之相交,除非情谊至深,或是利害相关,方可同喜同悲,至于似我这等身世之痛,失亲之悲,孤寂之苦,他人未曾经历,无从感受,自然不会明白。这许多年来,我结识的人自是不少,但也许因我一人独处惯了,他们与我过从虽密,却始终难以知心,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在这世上,与我真正相知之人不过三个,一个是当今圣上,他对我信任之深,知遇之隆可谓朝中罕有,我自是终我一世不足报其万一,然我们之间情义再厚,终有君臣之分,我又如何能因一已私事在他面前大倒苦水?第二个是我那方兄弟,我与他同僚多年,深知其秉性为人,他脾气虽暴躁了些,心肠却再耿直不过,最难得的是他不但敬我服我,更全心全意待我,在整个大内,惟有他与我相交最深。只可惜以他的性情,却是绝计体会不出我这等心境,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向他讲起?惟有第三人,才是真正可以对其倾吐,正所谓经历相似,同病相怜,便是如此……”
老者忽道:“这十七年间,你便未曾去当年坠崖之处探访寻找过么?”
宗瑾黯然道:“当日师父在世时,每年都要带我到闽浙之地细细访查,他过世后我自己也去过几次,却终是寻不到半点线索。我也曾遍访京城中的琢玉高手,查问这双玉佩的琢制手法来历,匠人却告诉我玉佩的形状光泽与这个宗字,尽是天然生成,绝非人力所为,自是无从找寻那琢制玉佩之人。而我体内的玄门内功,乃是最纯正、最常见的功夫,当时还是只刚刚入门扎根基,与武林中的各大门派一般无异。试想这些门派的弟子门人多如恒河沙子,遍布天下各地,若从他们身上查起,岂非大海捞针一般?这许多年间,我处处寻找,处处碰壁,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怕我当真是一个被上天抛弃的人,表面上看来交游广阔,享尽繁华,内心里却常常孤独得如同身处旷野,形影相吊。常言道相识遍天下,知音无一人,说的便是我这般……”
那老者的目中若有泪光隐隐闪动,忽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宗瑾之手。宗瑾正自追忆往事,自伤身世,对此竟似全然未作反应。
二人正在怃然相对,怔怔出神,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闻客栈外人声杂沓,似有大群人马匆匆而来,只是天暗林密,相距尚远,无从辨识这些深山夜行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郑雪竹闻得路上人声,心中不禁怦然而动:“想不到他们来得如此这快,看来动手举事果然便在今夜……”
宗瑾与老者亦被人声惊觉,忙放脱相握之手,同时起身。二人对望一眼,各自思道:“时近三更,如何还有人在这深山荒林中行走?只怕不是什么好路道……”心中既已生疑,不由便暗暗戒备起来。
不过一盏茶时候,人马已行至平安客栈门前,却是三十余名剽悍武士,各跨健马,进退如风,显见能征惯战,训练有素。尤为难得的是,这三十余名武士个个太阳穴坟起,目光湛然,举手投足极为矫捷,可知俱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武士中为首的乃是两名六十余岁的老者,身材面容颇为相似,俱是高大魁伟,宛若铁塔,须发虽已微现花白,面色却依旧红润光泽,两双眼睛更是明如星月,精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二老者的身上各负着一只长近一丈的木匣,似乎颇为沉重,想必其中定是兵器。
二老者一跃下马,向客栈庭中大步行入。那略为年长者踏进院落, 昂首扬声道:“店里还有活人没有?若再无人出来迎客,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荒林野店!”他内力充沛,这一声大喝端地是声若霹雳,余波不息,直震得枝头枯叶簌簌而落。
客栈中老者手扶木杖, 颤巍巍行至二人面前,淡淡地道:“小老儿虽行将就木,幸喜尚有一口气在,大约还可算得活人,现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若客官认定无人出来迎接,不是将小老儿当了死尸,便要怪客官自己目力不灵。”
那两名老者自恃武功高绝,万人难敌,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惟恐他人奉承不到,赞捧不高,如今听得这山野陋店的贫叟一番绵里藏针的讽刺,却如何按捺得下?那略为年轻者当即怒叱道:“你这厮敢讥刺老子,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到掌到,“砰”地一记耳光,直掴到客栈中老者颊上。
那老者低呼一声,登时仆跌在地,待要翻身挣扎,早有一人疾步而出,伸手将他拉起,转身向那殴击喝骂的老者道:“看二位的神态身手,应是当世难得的高手,却如何不顾身份,在此殴打欺辱不会武功之人?这等行径一旦传扬出去,便不怕武林中的朋友耻笑么?”
那年长老者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管起我们的闲事来?你也不打听打听,平西王麾下沙氏兄弟,向来我行我素,随心而为,却顾忌过谁来?若是王爷说话,我兄弟尚可买他几分帐,你却凭什么对我们这般指手画脚?”
这番言语郑雪竹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 这沙氏兄弟乃是吴三桂两名极得力的部属,兄名沙海澄,弟名沙海山,各使一柄钢杖,武功奇高。昔日吴三桂为前明山海关总兵之时,沙氏兄弟便已在他帐前效力,及至他引领清军入关,为满洲攻城略地,败李闯,灭南明,征缅甸,擒杀永历皇帝等大小战事中,沙氏兄弟亦是他军中的两名骁将,在与唐、鲁、桂等南明诸王交战中着实出力不少。郑氏部属多有人吃过他兄弟的苦头,即便事过多年仍谈之色变,郑雪竹便是自他们口中得知沙氏兄弟的形貌武功,此时亲眼见到,不由得暗自心惊,悄悄戒备。
宗瑾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沙氏兄弟的名头,此刻听得他们自报家门,心中立时雪亮,禁不住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二位沙大人,平西王府的得力干将,当真令在下失敬了。在下乃御前统领宗瑾,奉当今圣上之命护送景云公主往平西王府成婚,未期与二位在此相遇。久闻二位大人武功盖世,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不知二位大人深宵夜行,来到这荒林野店,究竟有何贵干?”
那年长老者沙海澄干咳了两声,尴尬笑道:“宗统领,方才我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盼休要见怪。我兄弟今日到此,非为别事,乃是平西王爷命卑职二人一路北上,迎接景云公主入昆明完婚。本拟三日之后方能与宗统领会合,不想宗统领与公主的行程如此之快,今晚便已到了此处。卑职兄弟早闻宗统领大名,只恨无缘结识,未料今宵与宗统领在此相见, 自此一路同行,至少可有月余相聚之期,当真是幸何如之,快何如之!”
宗瑾应酬了几句场面话,同沙氏兄弟敷衍了一阵。沙氏兄弟带来的三十余名平西王府武士早已甩镫下马,入客栈收拾房间。众武士训练有素,手脚利落,此时已将诸般物事准备完毕,当下便有人行至沙氏兄弟身边,请他二人入房歇宿。沙氏兄弟向宗瑾告了声罪,自转身回房。
宗瑾与老者目送沙氏兄弟的背影渐渐远去,禁不住互相对望了一眼。月光之下,郑雪竹真真切切地见到,宗瑾眉头微皱,面上浮起一层暗沉沉的阴影;老者的目中则掠过一丝锋锐如刀,冷厉如冰的寒芒,似乎满含着仇恨与杀意,却只闪了一闪,便若天际流星般消逝无踪了。
此时宗瑾的神色也已恢复常态,遂伸手在老者肩头轻拍了两拍,转身向客房中行去。
老者向宗瑾的身影怔怔地望了一阵,方自略略点了点头,低低叹息了一声,复回到石几旁呆呆独坐。
龙星儿自沙氏兄弟等人现身以来,便极为焦躁不安,此时愈加忍受不住。她全副精神都已放在沙氏兄弟身上, 情知他二人才是最大的劲敌, 倘若动起手来, 自己与郑雪竹绝非他兄弟对手, 何况还有宗瑾与众大内侍卫、平西王府武士在此,己方无论在人数,武功上都已失了先机, 更少胜算。一时间心急如焚, 向郑雪竹低声道:“雪竹, 只一个宗瑾已是难缠, 如今又加上了这批高手,我们只怕难以取胜, 是否还照原来的谋划行事?"
郑雪竹低头思索片刻, 忽微微笑道: "沙氏兄弟来到此处, 其真实目的未必如他二人所说一般, 因此也未必便会对宗瑾有利。我们若能相机行事, 成功的机会很可能会较单独面对宗瑾更大!"
龙星儿惊道:"雪竹, 你可是说, 沙氏兄弟此来可能是对宗瑾不怀好意?"
郑雪竹沉声道: "也许他们并不是冲着宗瑾本人, 而是为了景云公主而来! 康熙可以以景云公主为棋子算计吴三桂, 焉知吴三桂不会利用景云公主反戈一击? "
龙星儿疾道: "雪竹, 依你看来, 倘若我们不去插手, 沙氏兄弟的图谋能否成功? "
郑雪竹摇头道: "难说得紧。宗瑾思虑缜密,心机深沉,此时对沙氏兄弟定已起了疑心, 不可能没有准备。他的武功足以抵敌沙氏兄弟其中一人, 更何况在这平安客栈之内,只怕……”
方说至此处,忽闻门外又一阵扰攘,竟是第三批投宿者到了。这次来的共有四十余人,尽是布衣芒鞋的行客,或乘马,或步行,人人身上都负着一只或大或小的包裹,显是走南闯北,漂荡江湖的小本商贩,为了些许蝇头微利,甘受风尘跋涉之苦,以致深夜之间,犹在荒山密林中苦苦奔走,错过了宿头,撞入这平安客栈中来。
老者见又有主顾上门,忙自石几旁站起,将众商贩迎进客栈,道:“各位客官一路辛劳,此时腹中一定饥了,不知……”
众商贩的首脑乃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高瘦汉子,面色微黑,目光锐利,举手投足间显得极为干净利落。他率众人进入客栈,本拟寻几间客房歇息,那老者却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令他颇为不耐,当即略一挥手,道:“我们在路上已经吃过晚饭,不必店家费神准备。现下只需给我们收拾几间客房,让我们及早安歇才是正经。”
老者见他言语中透出急躁之意,当下不敢再作罗嗦,只简短截说道:“今晚小店生意奇好,已经入住了两批客人,占去了小店大半客房,客官们若想歇宿,眼下却是只有后进五间小屋了。然那几间客房过于偏僻,平日里很少住人,却是许久也未曾打扫过……”
那商贩首脑眉头微皱,打断道:“既是许久未曾打扫,今晚也不必再作收拾了。我们行走江湖多年,荒野露宿亦属寻常之事,房间脏乱些又有何妨?”
老者听他这等说话,自是不肯随意接口,只低低应了一声,当先引路,将众商贩带到后墙下那排空房门前,淡淡地道:“小老儿的房间便在第一进北边,客官们若有事情,可去传唤,小老儿暂且告退。”言罢,略施一礼,转身自去。
众商贩见老者头也不回地离去,遂相互使了个眼色,留下二人在门外把守,余人竟一齐拥入了中间那间客房。客房中地方本就狭小,四十余人挤在一间房内,更似连呼吸的空间都有些不足起来。
一商贩环顾四周, 低笑道:“这般破败的店舍,景云公主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入住,当真令人料想不到……”
另一商贩接口道:“将客栈开在这等荒山野岭之间,待客又是如此不冷不热的模样,这老家伙大约当真是老得糊涂了……”
商贩首脑打断他的说话,道:“大事当前,休得只顾谈论这些不急之务。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设法寻找世子,会合一处,二是速速探明敌方虚实,一旦起事,须得有备而战,知己知彼,便自占了三分先机……”
话犹未了,忽听床下有人笑道:“不必寻了,我已在此恭候各位多时矣。”
众商贩未料这陋室中竟暗伏有人,不由相顾失色。他们原是郑氏潜伏在中土各地的高手,得到郑雪竹传讯后,方聚于一路,昼夜兼程,北上与他会合,共谋大事的。这些人均为大陆郑氏部属中的精英,人数虽然不多,却极其善战,足可抵敌千军万马。
“呛啷”、“呛啷”数声,十几柄贴身而藏的利刃均已出鞘,齐齐指向床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四十余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处,人人紧张得一触即发,当真是如临大敌一般。
那商贩首脑手按刀柄,沉声道:“阁下既已到此,何吝现身一见?”
床下那声音又笑道:“台海风云起,钟山日月明。鲁舵主,相别不过半载,你竟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
那商贩首脑乃是郑氏在中土密舵的总舵主,名唤鲁当归,郑雪竹初入中土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向他询问清廷与中土唐鲁桂诸王余部、江湖门派帮会概况。此番应郑雪竹之令会集人手,赶来劫夺景云公主之行,便是由他亲自主持。
鲁当归听得床下之人的切口暗语,心中登时雪亮,转头向众人叱道:“不得无礼,收起兵器,恭迎世子!”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衫响动过后,二人一同自床下跃出。一个是丰神如玉,潇洒俊逸的白衣少年,正是郑雪竹,另一个则是容颜似花,身形窈窕的翠衫少女,却是龙星儿。
鲁当归疾疾上前两步,向郑雪竹道:“属下鲁当归率众家兄弟拜见世子。方才属下与弟兄们不知世子在此,多有失礼之处,还盼世子见谅。”言罢,涌身便拜。
郑雪竹伸臂将鲁当归搀住,道:“鲁舵主,大敌当前,不必再讲这些虚文缛礼,还是共商对策为要。”
鲁当归道:“世子勇毅决断,谋略机变,人所难及,我们作属下的自当惟世子马首是瞻。世子但有甚谋划,属下与众家兄弟定会尽心竭力,为国效命,纵使历尽艰险,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方说至此处,忽听一人惊呼道:“原来是你!你却如何与世子在一处……”
众人不明所以,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那人双目睁得大大地,正直直盯着龙星儿,眼光中充满了惊愕与敌意。而龙星儿站在他身前五步远的所在,亦是面色青白,目含杀意,右手牢牢扣住了腰间剑柄。
郑雪竹见情形不对,忙抢步上前,拦在二人当中,笑道:“方才只顾与鲁舵主说话,忘了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星月剑客龙星儿姑娘……”
那人恨声道:“世子,无须你引见,这位龙姑娘我早就识得,当日正是她一剑刺死了我们许堂主……”
龙星儿听出他言语中的愤恨之意,当即按捺不住,嗔目斥道:“你们天风堂盘踞秦岭,犹不知足,却纠集乌合之众来侵占我们鲁王部属的地盘,杀害了我们多少弟兄?我尚未旧事重提,寻你理论,你反来向我翻起你们许堂主的老账不成?当日我既敢一剑杀了许泉声,便不怕你们来向我寻仇,总不致今晚你们人多,我孤身一人便惧了你们……”
郑雪竹见他们越说越僵,心中好生焦虑,情知这其中所牵连的唐鲁恩怨,江湖仇杀绝非一时三刻可以理清化解,一时间亦想不出什么劝说言语,只得回身拉住龙星儿手臂,低声道:“星儿,大事当前,不可冲动,从前的是是非非,且留待日后再论……”
此时鲁当归也已行至那天风堂堂众面前,道:“戚兄弟,鲁王余部与我们虽有过节,终究还是同我们一样站在反清复明一边。此番劫夺景云公主虽是世子的策划,然龙姑娘既与世子同来,便是我们起事的盟友,往日的恩恩怨怨都须暂时抛开,共谋大事。况且,今晚的平安客栈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暗潮汹涌,敌方自宗瑾以下高手如云,我们稍有不慎,便可能暴露形迹,对己不利,倘若在此自相争斗起来,岂非更是自速其败?”
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那姓戚的汉子一人,实则是在告诫在场的所有郑氏部属,令他们不得妄动。这几句言语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得知龙星儿的真实身份后,原本大有敌意,几欲拔刀邀斗,此时听了鲁当归的言语,方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复仇相争之心,就连那姓戚的汉子也只恨恨地望了龙星儿一眼,便自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龙星儿见一众郑氏部属已经平定,却也不便再行发作,只默默伸臂挣脱了郑雪竹之手。
鲁当归干咳了几声,道:“世子,我们一干弟兄皆已作好准备,只待世子下令,便一齐动手起事,是成是败,尽在一举。却不知依世子之意,是现下立时出手,倾力一击,还是暂且养精蓄锐,以待良机?”
郑雪竹笑道:“若按我原来的打算,自是立即向宗瑾出手,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但今夜的情势,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敌方除了宗瑾等大内高手、御林军马,更多了沙氏兄弟这一干平西王府武士。身当此境,我们若贸然动手,便无异于同时面对两股强敌,不但难以取胜,更可能折损自家弟兄……”
鲁当归急道:“大好良机,莫非便这样错过了不成?”
郑雪竹缓缓道:“不变应变,观敌自乱!我在此静观多时,早已看出宗瑾与沙氏兄弟间暗藏着极大矛盾,此际不过是顾及身份体面,才不好当面撕破脸皮。我们只须静待几日,他二路人马必有一方先行按捺不住,爆发起来,挑起争端。其时我们隔岸观火也好,混水摸鱼也罢,终可坐收渔利,成事易如反掌!”
龙星儿这半日以来,无时无刻不在蓄势待发,只等帮手一到,便即出手劫夺景云公主,未料情势突变,人手虽已会齐,却不便即刻发难。蓄了几个时辰的力道骤然松驰下来,一时间全身筋骨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竟是说不出的意兴阑珊,禁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却不知该这般干等到几时……”
郑雪竹看出她目中的索然之意,忙笑道:“星儿,你我一路蹑着赐婚队伍南下,至今已二月有余。这许多日夜中,我们又何时不是在等?而今万事俱备,只待宗瑾与沙氏兄弟自相火并,大事便垂手可得。你我既可已苦苦等待这些时日,又何妨再忍耐区区几天?”
龙星儿听他说得有理,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回身向床沿上坐下。
郑雪竹见众人再无异议,心绪略平,道:“大家姑且在此间休息养神,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形迹。待我出去察探一番宗瑾与沙氏兄弟的虚实,再作定论。”
鲁当归惊呼道:“世子,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绝高,这番察探必是凶险之极。世子万金之体,绝不可如此冒险,还是待属下……”
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鲁舵主,事态紧急,不必再讲什么上下之分。我的轻功好,察探之事便应由我去作,无须他人越俎代庖。若待得时机到来,现身厮拼,却要借助各位之力,我反是不便露面了。”
龙星儿见郑雪竹去意已决,心下不禁好生牵挂,道:“雪竹,我与你同去。”
郑雪竹笑道:“星儿,我此去乃是察探敌人虚实,又非寻人交手,原不必他人随去相助。况且这等窥探暗室之事亦须隐密而行,人去多了反而易被察觉,功败垂成......”
龙星儿一颗心早已悬到了半空,本拟与郑雪竹同赴险地,听他如此之说,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缓缓垂下目光,轻声道:“既是如此,我依了你便是,只是你切要小心。”
郑雪竹见她眉尖微蹙,满颊红晕,竟是说不出的娇羞妩媚。一时间怜惜之意大起,欲待抚慰一番,无奈众部属在旁,不便过于流露,惟有向她微微一笑,转身闪出门外。只几个起落,身形便已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