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一月和往年不同,不但特别寒冷,一月也比去年多七天,按照青衣上人的说法,水止也就只有三十五天的时间,去除了在临州城家中处理后事的十天,等他到了善州城已经是三十天之后了,若非身上有其师尊的一道法决,以七十多岁的衰老身躯,水止绝对会病倒在路上,毕竟从临洲中间的临州城到最边缘的善州城,相距有千里之遥,若非有沿途各酒善斋为他们打理行程,更换马车,只怕给他四十天都不一定到的了。
到了善州城外,水止看见陈旧的梁木城门上貔貅兽纹已经模糊,不由暗叹,记得小时候每年过年,水家都会为善州城的城门修缮,然后带着乡民们一同祈福。如今不但这城门破旧,连枢轴也开始残缺,可知如今善州城的衰败。
“爹爹,怎么不进城呢?”善音带着面纱下车问道。
“没什么,爹爹只是想好好看看这城。”水止望着城门久久不语,善音也只是乖巧的在旁等着,直到身边走过一位身体十分硬朗的老伯走过,水止才动了一下,走上前去,拱手问道:“这位老丈,请问这城门多少年没修缮过了。”
那略微弓着背的老人,抬头看来水止两眼道:“不大记得清了,好像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这位老爷,你问这做什么。”虽然这位老人岁数不小,但记性还不错。
“哦,我本是善州城人,只是离乡六十多年,今日才会来。”
“这样啊,你容我我想想,这城门啊,好像是从迈老木匠病倒开始便没人修理了,算起来,大概有三十二年了,喔,不对,好像七年前城守大人曾命人换过门钉,也算是修过一回。”
“老丈所说的迈木匠,可是善州城水家一直雇佣的迈家吗?”
“水家啊,那早就是一片废墟咯,对了,你说你是六十多年前离开的,这善州城的水家本家啊,好像也是在六十多年前被灭的,那时我还是孩子已经不记得了,这位老爷,您离开的时候,这水家可还在?”
“那时啊,应该还在吧。”
“不过,这水家真是大善啊,我爹爹生前老说,若不是水家不在了,这善州城也不会落败,说起来,那老迈木匠生前还不收钱,每年为这城门修缮,说是为水家积德,只是他只有一女儿,他倒了之后,便在没人做这事了。
说起当年那水家啊,可是不得了,美酒名声在外,善名却更大,连郡守都免了那水家税。不过,据说那时当年的城守高志贪财,勾结了匪类入城行凶,才让那好好的一家家破人亡,上任的郡守还命人送来了一个跪拜的高志铜像放在水家的废墟前,让人唾沫。”
水止随口一问,没想到说道自己本是善州城人,这老伯居然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堆,水止不得不开口阻止道:“多谢老伯为我解惑,老伯说了这么多,想必也渴了,我这有些酒水,老伯就拿回去喝吧。”来时在车上,水止备了一些自己酿的酒,准备用来祭拜亲人的,不过怕路上碎了,因此多备了祭坛,这些酒坛不大,都是一斤的,这时用来送人倒也方便。
“呀,这可是酒善斋的酒,这可是好酒啊,只可惜太贵了,也只有过年时,那酒善斋打折,小老儿才能买上一壶,这是多谢这位老爷了,小老儿酒馋,就收下了。”若是银两,这老伯或许还会推脱,但恰巧是个酒馋的酒鬼,见水止拿出的是好酒,这老伯倒是不客气了。
“好说好说,老丈是我回乡遇到的第一个人,送点酒水讨个吉利正好。”
“对对对,送酒送酒,长长久久,这倒是这善州城的习俗,看来老爷真是这善州城出去的,借老爷福运,小老儿姓谢,单名一个仁字,见过老爷,祝老爷长命百岁。”
“借谢老吉言,老朽就不打扰你赶路了,就此告辞吧。”水止笑道。这么多年离乡,水止还是有些心切的,否则也不会在城门口停留叹息了,如今遇上个能说上话的热情老头,让他放轻松了不少。辞别完老头,水止终于带着善音进了善州城,他先去了几年前开在善州城中的酒善斋,而这间酒善斋本就是为了今天才开到这里的。
三天后,善州城水家废墟中,十几间木棚被搭建了起来,善州城一时间也热闹起来了,都说是水家后人回来重建水家了。其中一个姓谢的老头,每日都在街上说,回来的是水家六十年前活下来的少爷,他是如何与他遇上的,说了什么,说道一半便要人请他喝酒。
同样在这一天,有一个车队在早上从相隔十几里外的清城出发,往这善州城赶来,并在午时后风尘仆仆的进了城,直奔水家,到了水家故居,正是水家各地的旁支。不久,这些人都披麻戴孝的赶往了水家祖祠。
水家虽然毁于六十年前,后却因没有选出本家,而没有重建祖地,但是水家的祖祠却是被重建了的,也有人在这常年看守。不过旁支所建总不如原来的本家对祖祠那么熟悉,在水止回来后,他便接过了祖祠,看守的那人见他手中有郡守的赦令不得不退让。而在这三天中,他日夜操劳,终于把祖祠大致恢复了原样,好在如今他算是回光返照,居然儿时的记忆十分清晰,这才办到的。
此时,水家旁支的到来,自然有人通报,而这人自然是善音,不过她并没有走进去,因为水止尚未正名,她算不上是水家本家之人,“爹爹,他们大多都到了,不过有几家没有来,而大部分的旁支来的都是一些小辈,而清城水伯伯已经到了,他正主持着等您出来呢。”
“好,我这就出来。”
不久祖祠的门就打开了,此刻原本灵位牌上空空如也的三个神龛已经重新摆上了东西,分别是水止三年前向临洲郡守说明后,得到的新铁券,与当年一样放在右边的神龛中,左边依然是一块普通的玉牌,只不过上面刻的不再是“一玉抵一命,呼之”而变成了“一命之恩,祈福”,至于正中间则是根据水止重绘的酒仙画像雕刻的新石像,以及伴随他一生,本应该在当年归还的水家至宝——酒经,不过今日,水止又要借用一回了。
祖祠的丘坡下,正是当年水家人最后聚集,饮下毒酒的地方,现在聚集着各地赶来的水家人,站在最前面的便是水止这一代,便是水泊老人。当这些人看到水止从小丘上的祖祠出来后,都十分的激动,不过从样子上看并不友善,若不是有水泊压着,恐怕已经在闹事了。
“来者可是酒善斋的主人,善水老人。”水泊先开了口,拱手问道。
“不错,各位路上辛苦了,时间太短,老夫只修了几间木棚,请各位见谅。音儿见过你水伯伯,给你水伯伯搬个凳子来。”
“是爹爹,音儿见过清城水家伯伯,侄女给伯伯行礼了。”行过礼,善音又转身对身边的淼儿道:“淼儿,随我去半歌凳子。”
“哎,不必急着认亲,我们还是先说正事的好。”
“那也不碍搬个凳子的时间。”
“那就多谢了,不过这也不碍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不如就开始吧。如今这水家三十一家旁支已经来了二十七家,你若能证明你的正身,我便为你做主了,了了你的心愿,如何。”
“那边开始吧。”
“那就由我来代问,你写给我的信中曾言,你是六十年前水家本家活下来之人,可是我等都不能信服,若非你信中有郡守大人的私印,我等也不会来这一趟,而如今来了也不代表信任你。而且你信中也不曾提起你究竟是何人,如今你要讲个明白。
其次,当年我们三十一家旁支曾预立新本家,却因无人能找到元凶高志的消息,如今你说你有高志的人头在手,那么也请你把它拿出来,而且也要证明是其本人才可。以上两点,请你作答。”
“唉!”当水泊老人提出了要求后,面对当年的亲人,相见却不相识,水止不由感叹道:“水泊堂哥,难道当年水家除了一人,还有比你小的堂弟吗,我是水止啊。果然还是岁月不饶人啊。”
“可有证物。”水泊皱眉思索道。
“请你来,自是有的。音儿,来,将我这两样东西拿给你水伯伯看。”
“好的,爹爹。”
如今这场合,善淼不适合说话,一切只能由善音代劳了,从水止手中接过两物,善音很快便把它们交到了木棚内的水泊手中。只见他拿到一本书先是一惊,然后便拿着另一物仔细的看,半响之后,水泊变得激动起来,双眼通红,哽咽道:“止儿堂弟,你真的是止儿吗,为何,为何你六十多年都不曾出现,为何,为何你此时才出来相认,难道你要等我半只脚进来坟墓才来见我们吗?”
看到水泊拿着那一本书和一个银锁便开始相认,他身边的年轻人忍不住道:“水泊爷爷,难道这两件东西就能证明了吗,或许他是捡到的也说不定呢。”
但水泊却摇头道:“这银锁就不说了,我认定这是当年水止贴身之物,但这书你可知是什么吗?”
“孙儿不知。”开口的人远离是水泊的孙子。
“这是我水家的酒经啊,然而这酒经若要阅读,需用对应的酒浸染才会见字,而既知道这秘密,有拥有者酒经之人,定是水家直系。”接着又对水止道:“不过,我还知水止有一处疤,稍后可容我一观,以辨真假呢。”
“自是可以。”水止一口答应下来。
“如此便好。”顺手将东西还给善音,水泊又开口道:“侄女,将东西还给你爹爹吧。水止堂弟,如今我已相信你的身份了,就请你进木棚一谈吧。”
本以为水止会答应,却不想水止摇头道:“水泊堂哥,棚内声音嘈杂,我就在这说吧,你既然已经认了我,那我也该把事情说清楚了,因为我只剩两天的阳寿了。这便是我写信给大家的原因,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