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被抽走后，全身虚脱的叶冰就这样乏力的靠着围墙，嘴里反复喃喃着什么，所有的支撑点就在这墙缘上。咸咸的泪水滑过焦灼糜烂处是一袭难忍的灼痛。可叶冰却不觉得痛，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失败更让她痛的呢。
萧俊杰依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叶冰那张溃烂的脸，虽然已不成人形，但叶冰确确实实是活着的。这意味着什么，俊杰心里清楚。
“叶冰……”他的嗓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你还活着……”
“俊杰？”
叶冰好像刚意识到这个事实，原本没有焦点而迷茫的双眸隐约有了他的身影。心，一下子澄澈了。萧俊杰那张俊逸的脸，挺拔的身材都好像一席清泉，将掩藏在叶冰心底的污垢一洗干净。因为身体的糜烂几乎剥夺了她的视力，所以她很难看清。叶冰呜咽着，想要将眼前这个她一直深爱着却又抓不住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但事与愿违的泛起一层氤氲，让原本就已经模糊的视线更加模糊。
“俊杰……”叶冰轻声唤道，艰难而又执着地向前挪了一步。
“你清醒了？你真的清醒了？你没有死！”俊杰的声音越发激动，在叶冰的眼里，他看到往日的温情。他知道他应该迎上前去紧紧抱住她，不再让她离开，可他却始终移不开步伐，双脚兀自固执地定在原地，深怕身形一动，眼前的美梦就醒了。
“俊杰……”又是一声痴情的呼喊。这一声足以震碎俊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
叶冰虽然很努力很努力地朝萧俊杰移步，向着她心爱的人靠近，靠近，再靠近一点，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一步一步只是在走向死亡。她永远无法到达俊杰的身边，这只不过是一把打开冥界之门的钥匙。她可以回归的只有那个黑暗阴冷，永远没有尽头的地狱。
叶冰的背离开了唯一的支点，就像天平失去了平衡。她的双脚压根就支撑不了她这具尸体的重量，所以变得头重脚轻，脊椎无法承受头颅的份量，整个人随着头颅一起倾出了围墙。
“叶冰……”俊杰恍然醒悟，冲上前去试图拉住叶冰的手，可惜为时已晚。
叶冰淌着泪水，轻盈地飘出墙缘，从天台坠落。
“俊杰，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原谅我……”
这是俊杰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时间在这一瞬间凝滞了。萧俊杰虚脱地跪在了地上，双眼空洞地紧锁着叶冰坠落的方向。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但这样的空白只是短暂的，接着席卷而来的是犹如狂潮般汹涌而长久的惊骇与自责。
“叶冰！叶冰！叶冰！叶冰……”俊杰牢牢攀附在围墙上，冲着地面狂啸。阴冷的街道上，只有沾染着叶冰血渍的衣服安静地躺着。叶冰的肉身已经在空气中化成了一缕灰色的烟雾袅然上升，最终淡然消弭。一阵狂风挂过，地上的衣服随风起舞，很快就消失在萧俊杰那双悲凄的眸子里。
收回双目空空的眸子，萧俊杰转而将视线凝固在天台的柏油地面上。左手握拳紧紧钉在了围墙上，右手握拳垂于侧身，咬紧的牙关几乎可以听见牙齿摩擦的声音。
叶冰温柔清澈的话语在耳畔不断回响，她的一颦一笑在眼前分明呈现。明明还爱着她为什么却如此后知后觉。
晚了！一切都晚了！
“不——”俊杰气馁地用力捶打着墙面。自责、内疚、懊悔一席之间占满了他的心扉。
真正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视而不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失去叶冰是可怕的，他应该知道。因为这种揪心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了，夜不能眠，食不知味。但他却还未从中吸取教训。
“叶冰……我也爱你……一直都爱着你！叶冰……”萧俊杰早已泣不成声，绻作一团。
为什么自己会停滞不前？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胆怯？为什么自己会又一次陷入自己挖的陷阱？为什么？为什么？有太多的为什么是俊杰想不明白的，也是因为这许许多多想不明白的为什么使他再次失去了叶冰。
绻在一起，压得俊杰心口疼痛难忍，他不由得支起轻颤的身子。无意间望向身边，却看见那个奋力挖着陷阱的孩子，他是谁？萧俊杰回神，把双手摊在面前。两手分明是干净的，为何他看见的却是一双满是淤泥的手？
是他么？那个孩子是他么？
这个痛苦的陷阱是他自己一手挖出来的，他这是自食其果，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不是这样的么……
“叶冰……叶冰……叶冰！”俊杰几近疯狂地咆哮着。
“叶冰！叶冰在哪里？叫她走！叫她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敢了！求求你，救救我！叫她放了我吧，好不好？好不好？”林飞燕连滚带爬地躲进芳敏的怀里，向她发出求救似的哀号，一只手指向俊杰。
萧俊杰闻言，回眸凝视着燕。她立刻噤若寒蝉，迅速把头埋进芳敏的怀里，还时不时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珠，探头四下张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亦梦重重吐了口气，声若游丝，躺倒在地。
天，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地面很快积起了水，水顺着地面的坡度一并带上不净滑入了下水道。
萧俊杰闭上眼抬起头，任雨水冲刷。他很清楚，从此，他的世界一片漆黑，黑得既深沉又幽远，就像没有月光的夜空般。不但没有光明，没有温度，而且更显寂寥和无奈。
叶冰……
叶冰，你好狠心，抛下我们这群伤痕累累的病人，独自一人逃到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将永远记得你，记得你的一眸一笑，记得你的疯狂，记得今天……
…………
……
她就这样走了，带这我的心轻轻飞向天空。
那天过后，燕一直没有好转。于是，我们联系了她的父母，并带了她去看医生经诊断，燕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必须住院治疗。伯父伯母痛心疾首，伤心不堪。
一个月后，警方在叶家的后院的樱花树下挖出了一袋碎尸和两具尸体，据法医检验后证实是叶冰的父母与张妈。最后，警方把叶冰的失踪归为畏罪潜逃，不了了之。
四个月后，我们毕业了。芳敏、亦梦和我都考入了不同的大学。我们举行了毕业晚会，同学们玩得都很开心。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终究没有出国，终究还是放不下这里的一切。
世界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停止不动；而我的心却因为叶冰的死而冷却了、冰封了。也许，亦梦是对的。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都做了一场梦，一场可怕而又真实的噩梦。
燕仍旧如此，成天疯疯癫癫，要么昏昏欲睡。
我想以后我都不会写日记了。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
…………
萧俊杰重重地靠向椅背。日记本还有一小半是空的。他叹息着，找出一支钢笔，在日记本上端正地写下：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可是我的记忆却仍是犹新的。从故事开始到故事结尾，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情节，甚至是细节。只是，记忆中的大家都已经变了——事实上，没有人是不在变化着的。我想我大概也有所改变了吧。但为什么我却依然可以记得那么清晰呢？
四年来，我没有勇气打开这本本子。但在今天我却鼓起勇气重温了一次那个令我痛彻心扉的伤疤。
如果当初我不是杵在原地不动，那么今天的景象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坠落的那一刻历历在目。就在那一瞬间——叶冰坠楼的那一瞬间——如今想来，我失去的不仅是叶冰，还有我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的，残忍的，欢乐的，悲伤的日子——那段将注定改变我一生的记忆——随着叶冰的坠落，我永远的失去了。
大街上依然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天依旧升起落下的太阳，他们不会因为叶冰的离去而有丝毫的改变，每个人依照自己该走的路走着。只有我，只有那个依旧深陷泥坑的我，走不出这个阴影，这个陷阱——我已经回不去了——犹如时间总是滴答滴答的向前走，却总学不会倒退。
那一瞬间的犹豫或许是因为恐惧，抑或许是因为激动。不论是因为什么，那是我失去叶冰的原因，可至今，我还没有想通，理顺。
但我可以清楚的明白一点，一切都将无可挽回！是的！我应该意识到的，在叶冰突然改变之后，身为她的男友，不，即使是普通朋友都应该关心她一下。而我，只会逃走。
我只是觉得累了，要休息了。这是一个很简单很渺小的心愿，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愿望迫使叶冰走上了毁灭的道路，使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最爱。
在她离去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种神情都在我的眼前掠过，甚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我的耳畔重复上数百遍，每一遍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有力。
我无法摆脱这些带着刺的回忆，我也不敢摆脱。直到最后，我才明白自己一直爱着叶冰。我曾一度忽视了这种感觉。因为叶冰的肆意杀戮，对她的恨盖过了对她的爱。
现在想来，对她的爱丝毫未减，分外强烈。因爱而生恨，却饮恨而终。难怪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因为我的贪恋自由，迷恋惬意，被恨蒙蔽，进而伤害了她，更甚至因为这份憎恶而忽略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我是有责任的，对叶冰，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时站在路口，看着过往的人们沿着不同的路前进着，我都会有一阵心悸。自己的选择竟然是迫使叶冰选择他的原因之一。
难道是我错了么？我找不到答案，可是那道留在我心中的伤痕却会伴着我一生一世……直到永远……都不会消退……
叶冰向我道歉了。
那句因为我的误会而迟迟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终于在她坠楼之前随着狂风一同刮进了我的耳膜。
她真是个大傻瓜，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她想到的不是求救，而是那句“对不起”。
天啊！我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的宿愿原来如此简单，只是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三个字而已。可是我却吝啬到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都不给她——更何况她曾是我的恋人，我的最爱——直到临死前。
是天在惩罚我吧。因为我的贪婪，我的吝啬，我又一次失去了叶冰，失去了最爱，而这一次将成永远。
泰戈尔说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她就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
现在的我倒可以忽略叶冰的罪孽，不再有任何估计，臆想着叶冰化成了风，随时陪伴在我的身边。这样的思绪反而让我觉得我离叶冰更近了。叶冰……这个名字将会永远储存于我的回忆里……虽然本来，她是可以成为我所有的……
叶冰……如清风般轻柔的你是不是已经感受到我的心意了呢？
我爱你……
—全篇完—
2004年11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