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粉红,樱桃红,玫瑰红,紫砂红……架子上一整排的小玻璃瓶子里,透出各色的红,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或娇柔羞怯,或热情妩媚。清晨的阳光下,只觉得恍若有灵动的光亮闪烁其中。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目光逡巡了一个来回,严凡挑出了风情无限的玫瑰红。打开盖子,拿小刷子一下一下地涂在形状美好的指甲上。瞬间有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儿萦绕在屋子里,而每涂一下,她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一下,小心翼翼,而又虔诚无比。
窗外,有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斑驳的影子,细碎的阳光隐隐地透过来,这一片片的玫红便有了动人的光泽。
六月的法国无疑是美丽的,而眼前的女子只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了车道上的呼啸风声,也没有街角公园里小孩子的笑闹。
“Jean?等了很久?”
“等待美女是我的荣幸。”被叫做Jean的男子下车为女士开了车门,又回到驾驶席启动汽车。
车况并不好,有轻微的颠簸,严凡觉得有点晕车,但是礼貌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抿着形状美好的嘴唇。因为这并不是一辆法拉利或者兰博坚尼,而对于喜爱收集古董车的Jean来说,能坐到他的古董车都是“自己人”。
Jean似无所觉,一边开车还一边跟严凡闲聊:“今天的节目你一定会喜欢的,开画展的人也是个中国人。叫……哦,天啊,我不记得了。”Jean是个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但是他对于中文其实并不精通,严凡觉得他是叶公好龙,而严凡的同学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切不过是接近她这个兼职中文老师的借口罢了。
看着Jean就要懊恼地抓头,严凡安慰说:“没关系的,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其实倒也不是安慰,因为她确实是不介意,画展并不重要,谁是作者也并不重要,甚至跟谁看也不重要。
“啊!PAUL叔叔的身体还好吧?”
“嗯,他最近身体应该还不错。”她欺负他不懂中文,只是说“应该”。因为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去过了,一直都住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学生宿舍里。
两个人再次沉默,Jean有些绝望。因为无论严凡是不是他相亲的对象,他都知道他陷进去了,这个气质沉静的中国娃娃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女神。严凡在走神,Jean是父亲的家族安排给她的对象,确切地说是结婚对象。家世优越,个性开朗,第三大学优秀硕士毕业。有法国男人特有的深邃轮廓,和灰蓝色眼珠。跟她学习中文六个月,交往一个月。她觉得自己老了,因为这些时间流过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察觉。
车子在巴黎最著名的画廊前停下,Jean弯起手臂侧头看着严凡,眼里孩子般的期待还是让严凡心软了,于是把左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臂弯里。大厅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金碧辉煌,栏杆和楼梯有精致繁复的浮雕和镂花。
来这里看展览的无非是两类人:一类,术业有专攻,志在于此,带着专业的眼光和学习的精神,当然也要有金钱的支持。另一类,附庸风雅,有钱有地位,自然要以艺术之名陶冶情操,证明自己不是暴发户。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衣冠楚楚,有女士甚至穿了十分正式的礼服。
严凡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一件白色麻纱上衣、暗蓝色的吉普赛大摆裙子和脚上的麻编凉鞋觉得有点儿失礼,微微低着头有些脸红。
他们从靠近门口的第一幅画看起,是水粉画,用色极淡,但是姿态优美,笔触十分凝练自然。慢慢靠近展馆中央的黄金位置,严凡的心也渐渐地沉下去。直到看到那幅主题为罂粟的油画,她几乎无法自持,手指都在微微颤抖。Jean以为她过于激动,于是明了地轻轻地拍了拍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说:“这个作者确实很有天赋,是吧?”
“作者是不是姓萧?”她几乎没有看身边的男子,她满眼都是那些嫣红的,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的罂粟,还有花丛里淡淡的白色身影。
“明天早上要见导师,我想先回去了。”事实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作品没有看到,可是严凡声音里的疲惫是真实的,所以Jean还是好风度地微笑着说:“那我现在送你回去。”
严凡却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立刻反应说:“不用了,还有一些作品没看到,不看很可惜的,我自己回去就好。”说完转身就往出口走去。
她恍惚间听到很多声音,有人在身后叫她,身边的人也纷纷侧目。她不能停下,步子越来越急,然后忽然停住了。Jean在刚刚短暂的怔忪之后已经追了过来,看到严凡恍惚地停在那里,而她的面前是个身材挺拔的中国男人。或许亚洲人在欧洲人眼里都差不多,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肯定,他是个中国人,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跟严凡有着说不清的相似。
“对不起,我女朋友身体不太舒服,走得太急是不是撞到您了?”Jean走过去看着两个人,他们谁也不说话,可是气氛却在微妙之间显得十分僵硬。
男子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眉头皱了起来,本来清俊矜贵的脸就显得有些寒意,可是瞬间就缓和下来。薄唇轻吐言语,声音悦耳,语气轻柔,“好久不见。”
Jean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果然是个中国人,而且是严凡认识的人。两个人客气地握手自我介绍:
“Jean。如果你习惯英语可以叫我John。”
“萧宁何。很荣幸你们可以来看画展。”姓萧?他就是这些画的作者?
Jean有些明白,却又有更多糊涂,侧头看严凡,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话。
“你们是……”或许不太礼貌,但是Jean却有隐隐的预感,觉得非问不可。
“我们?我们是……”萧宁何嘴角有浅淡的意味,还没有成型,就被严凡矢口打断。
“师生!”
两个男人的表情都很诡异,Jean是吃惊,因为他只知道严凡是法语专业的学生,他从未见过她画过一张画,也从没听她提起过以前的学业。如果这个年轻男人确实是她的老师,那么恐怕严凡也是名校的高材生了。
萧宁何仍旧是淡淡的一副表情,只是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恍若有暗潮惊动。
严凡的手紧紧地攥着身侧的布料,指甲仍旧掐得掌心发疼,她紧张得连凉鞋里的脚趾都蜷曲着。“萧老师,我今天还有事,改天请你吃饭。”她逼着自己笑,笑得骨头都发了凉。
萧宁何几乎是轻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另一边有人在找他,Jean说:“您先过去吧,我们就先告辞了。”
两个人没坐那辆老爷车,Jean就跟着严凡沿着一路的梧桐树往回走。好几棵树的后面都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热吻,拥抱彼此,分享温情。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的话就这么冲口而出:“严凡,我们结婚吧!”
静,身边的人除了沉默没有给他任何回应。Jean自然是失望的,可是仔细想想确实是不可能成功的,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是一时被‘大家’的气氛感染了,你不要介意啊!我没有催你的意思。”
看严凡还是不说话,Jean是真的懊恼地挠头了,“真的,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严凡终于转过脸,皎洁月色下肌肤越发显得细腻如凝脂,眼里亮得惊人,如同养在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她轻启朱唇说:“好。”
她就在这样一个法国的夏夜把自己嫁了出去,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严凡累得趴在沙发上不想起来。耳边只听到时钟嘀嗒嘀嗒地摇摆,而她的回忆却开始慢慢沉淀。
Q大的美术展览馆里,油画、水彩、工笔,大大小小的作品被布置在雪白的墙面上。柔和的灯光打在上面。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派,哪怕是小孩子的涂鸦,也会在瞬间有了艺术气质,更何况,这些作品都是出自Q大艺术学院的准毕业生之手呢?
“严凡!快过来!”李雪娇冲着站在门口的严凡急急地挥手。严凡因为外语出色,也是专业的美术学生,所以负责画展中的外语讲解,刚摆脱了一个美国人的搭讪就看见同宿舍的李大小姐风情万种地向她“冲”过来。
“怎么啦?”早上涂指甲油的时候,手突然毫无预兆地抖了一下,弄脏了手,清洗之后再重新弄,这才晚了。可是这样的早上让严凡莫名地觉得不安。
“那儿,看见没?”顺着李雪娇的眼光看过去,几个男生站在一副作品前,看样子争论得很激烈。严凡注意到,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并没怎么搭话,只是微笑地看着那幅水粉画。而偏偏,这一幅正是严凡的毕业作品之一。画中是一些鲜花和一个破碎的石膏像,摆放符合书本上的审美标准,颜色也并无大胆新潮,并没有什么特别,怎么这会儿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这幅画的笔法细腻,用色柔和,气氛恬淡优雅,哪里来的杀气?”说话的是穿着运动服的张浩,此刻他仿佛被气得不轻,整个脸都有点发红,“你不懂画就不要乱说!”
“是或不是,等画的作者来了就知道了。”那人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这笑容与其说是彬彬有礼,不如说是一种孤傲。仿佛事实就是他口中的那样,这与生俱来的自信笃定让严凡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你又凭什么说这画有杀气呢?”低低柔柔的嗓音让几个人注意到身后的女生——纯黑的直发几乎过腰,长相不是令人惊艳的漂亮,内双的眼睛却是深邃明亮,轻抿着的嘴唇,形状优美,淡淡的唇色如同樱花。原本该说人淡如菊,然而衣着打扮又是南辕北辙的风格——线条繁复的复古宫廷衬衫,不等边的黑色缎子短裙,以及脖子上那一大串的黑色水晶链子,每一个细节都是精致到复杂。一般人这么穿一定会变成服饰架子,可是因为气质出离整个人反而又优雅淡定起来。
“这画在石膏的切面,花朵的茎部,这些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始终有一抹隐隐的玫红,我想作者并不是调色时的失误,而是有意为之。”
这是严凡听过最符合她臆想的一把声音——干净、醇厚,有些微的冷冽。可是话的内容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微微扭痛着她心脏。
“我并没有刻意,抱歉,恐怕是您多想了。”
“是么。”男生的视线微微垂下来,只是淡淡地看了严凡一眼。这两个字就只是单纯的字而已,没有相信也没有不信。
严凡知道他在打量自己,换作以前,自己一定窘窘地低着头,可是现在她只是稳稳地回视。眼前的男生很高,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穿着黑色衬衫,白色休闲裤,球鞋。头发也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染了色,泛着淡淡的棕色。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瞳也是同样的棕色,有琥珀一样的光芒。麦色皮肤搭配在那张线条明显的脸上,本来很漂亮的一张脸,可是严凡不喜欢他此刻的表情,于是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