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油菜生机勃勃,绿油油的菜叶像一张张孩子的脸,微笑着面向天空,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期待着快快长大。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与母亲在地里种菜的光景。母亲会趁此机会给我输灌一些人生道理,或是朦胧的性启蒙教育等等。母亲总是一再告诫我:没有结婚,千万不要把身子给男人。要不就不值钱了。好像女人的所有价值就在**上一样。但母亲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观念。
我站在9年前站过的田野上,风在田野里自由地散着步,阳光的巨手温和地抚摩着大地,抚摩着我已经不再幼稚的脸。眼前的一切依然那么熟悉,9年的光阴对于每年出生的新油菜来说,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我想,它们是因为生命轮回得太快了,快得来不及经历苦痛与伤悲。而我面对它们,竟然恍如隔世。
父母依然住在破旧的老屋子里,只是他们的头发更白了,皱纹更多了,眼花耳背,脊背佝偻,日益显得老态龙钟。家里那台1986年买的二手十四寸黑白电视和父母一样满脸雪花,只能收到三个台。这9年来,父母唯一的变化是,他们学会了打麻将。赌是小赌,但两人时常为了谁去打麻将,谁给妹妹带孩子而争吵。我一回家,母亲和继父便相继对我“告状”,抢着述说对方的不是。心里的酸楚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我终于感到父母老了。9年前,他们只会对我和妹妹呼来喝去,非打即骂。而现在,他们反而像孩子一样寻找我的同情。岁月真是把无情的刀,刀刀催人老。岁月的沧桑变幻不仅仅体现在人的肉体上,更多的却是精神的衰老。
最令我们家人欣慰的事情莫过于妹妹的宝贝儿子了。这个叫宋文豪的小家伙是全家的开心果,母亲每天有一大半时间是和小文豪纠缠在一起。有了外孙的母亲像拥有了宝贝的女王,每天抱着两岁的外孙在家附近晃来晃去,给外孙买糖,哄他吃饭。母亲大半辈子灰暗的人生,终于在老年时有了一点鲜活的色彩。
因为我是回来办理出境手续的,我要出国旅游的消息在村里掀起了一股飓风。风自然是母亲放出去的。那时候,去香港泰国旅游还是比较新鲜的一件事情。而对有些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农民来说,更无疑于惊天大事了。母亲整天扬眉吐气似的逢人便夸我有出息,惹得那些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的村民们更是满脸羡慕和向往。
我已经算是有出息了吗?
(五十七)
【现在的我当然不会如从前那么虚荣和自卑了,我会坦然而大胆地告诉别人:我只有小学毕业,做过采石女,端过盘子,做过缝纫女工……因为我明白了:人之所以活得沉重,是因为自己把心压在心上;之所以活得自卑,是因为总是在光明中注视过去的阴影。】
3月,永远是个美丽而生机勃勃的季节。每天上下班,乘着95路公交车从长长的共和新路上经过,路边一棵棵整齐排列的法国梧桐像冬眠复苏的美女,一个个睁开了朦胧的眼睛,透过嫩绿的叶片注视着满街的车水马龙。我的心也像这些复苏的梧桐,每个毛孔都浸满快乐。
3月12日,在上海虹桥机场,有个怯生生的女孩拖着一个深绿色的行李箱,捏着机票,向出境通道走去。机场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请她留步:“对不起,小姐,您还没换登机牌,没买机场建设费呢。换登机牌在21号窗口,机场建设费在那边买——”工作人员挥手指点她方向。而她早就面红耳赤了,她像个企图蒙混过关而被抓住现形的犯罪分子,慌乱而紧张地退出队伍,拖着行李箱尴尬地走出去。
那就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我。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丢人现眼的我。在后来的几年中,我乘飞机几乎飞遍了全国的省会城市,但是,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在虹桥机场遇到的尴尬。我始终相信,世界很大,而我很渺小。
在飞机上,我又遇到了让我如今想来依然脸红的事。先是空中小姐分发饮料和点心,我想,这是在飞机上,东西一定很贵的,所以坚持不要。其实我很渴,也很饿。邻座的一位女士一脸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要,我掩饰说在家里吃过了,不饿。当我发现这是免费赠送的时候,已经错过机会了。心内懊悔不迭,又不好意思找空姐补要。
另一桩尴尬是内急。我根本不知道飞机上会有厕所。也不好意思问身边的旅客。就那么使劲忍着。两个小时后,当我到达深圳机场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向洗手间。后来想想,完全是自己的自卑在作祟,只要我开口问一问,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何至于把自己渴坏、饿坏、憋坏呢!
当我赶到深圳指定的酒店,全国二十多名《知音》杂志社邀请的作者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汇合了,第二天即赴香港,然后飞往泰国。
到了深圳,又一层自卑笼罩了我。在那么多的作者里,只有我的身份最卑微——打工妹。其他作者要么是编辑、记者,要么是法官、律师、作家等等。每个人都有着体面的职业。有人在聊天的时候,随口问我毕业于什么学校?学的什么专业?现在做什么工作等等。每个问题,对我来说都那么尖锐。
放在如今,打工根本不是什么卑微而羞于启齿的身份。没有学历,也没什么好自卑的。但我当时,这些问题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于是我带着虚荣的心理回答人家:“我是从复旦大学自学的新闻专业。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