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你不要担心,石川先生会指导你的。” 潘厂长鼓励我,“随着工厂规模的不断扩大,厂里决定培养有文化的后备人材,第一个就选了你,你一定要握好机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呢!”可不是么,进技术科不仅意味着不用加班加点,好歹还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了新的任命,硬着头皮坐进了技术科办公室,硬着头皮看起了日文技术资料。
在服装厂里,技术科是重要的中枢部门,所有的技术和质量要求全由技术员说了算,技术员是根据客户设计的服装图纸和质量要求,布置操作工艺流程的。有一点差错,便是技术员的责任。尤其是日本人,对童装的质量要求十分严格。比如是格子面料,拼缝处横格一定要对齐,相差不得超过半毫米。订纽扣的位置有严格尺寸,并且随着服装尺码的大小,纽扣的间距会不一致,甚至纽扣的数量也不一致。各种服装辅料更是五花八门,看得人头昏脑胀,眼花缭乱。一不小心,配错了辅料会导致一系列的问题,不仅要重新返工,还浪费很多辅料,并会影响交货时间。
刚进技术科,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图纸到样板,每一样工序、每个步骤都认真地核查,小心地写工艺流程操作单,生怕出半点差错。好在石川先生十分关心我,每天都到技术科转转,看我有没有问题要请教他。翻译钱先生寸不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我每问一个问题,石川先生都会认真耐心地为我讲解,边讲解边画图。我的领悟力还比较强,很快把简单的日语图纸看明白了。那时我跟的单子是金科长以前跟的日本“今时亚洲”公司的定单,定单是通过上海时装进出口公司转来的。熊田时装公司实际上是由日本、上海时装进出口公司和月浦服装厂三方合作的。
一开始当上技术员,除了厂领导之外,似乎所有的人都对我表示不信任。
上海时装进出口公司的业务员肖小姐是“今时亚洲”公司的跟单业务员,也就是我的“上家”。在业务上,我与她直接联系。有一天,肖小姐来厂里“视察”生产情况,潘厂长将我叫到办公室,介绍我与肖小姐认识。肖小姐是地道的上海市人,她上下打量我一眼,用上海话问潘厂长:“伊是个外来妹啊?”她也许不知道我已经能听懂**成的上海话了。潘厂长郑重地告诉肖小姐:“小赵是我们厂里百里挑一的好苗子,聪明肯干,认真心细,我们有意培养她。”肖小姐摇摇头,翘着下巴,眼睛并不看我。我识相地先行告退。我不会傻到要亲耳听别人对我不恭的评价。
我刚一出门,肖小姐尖刻的话就从门里迫不及待地传出来:“看伊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怎么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呢?要出了差错,阿拉负不起责任……”
我的怒气从脚底升起来,一路窜过心脏,怒火烧得我面红耳赤,几乎每一根头发丝都受到影响,麻酥酥的立在头上,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怒发冲冠。什么叫狗眼看人低,这就是!
但我无法发泄。我冲上楼,在二楼我转身进了旁边的厕所,用脚使劲踢了几脚厕所的门,那门无辜地“咣当咣当”发出巨响,剧烈地一开一合,像是抗议我的虐待。我在厕所里呆了足足有10分钟。本来我想哭的,但是没有眼泪。心里窜来窜去的就是愤怒。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我再次发誓:我一定要在这个厂里出人头地!
(四十五)
【那时我年轻气盛,一生气,脸会红到脖子,真想冲上去,给那无中生有者一个结实的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当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一定要去咬狗一口吗?】
肖小姐再在潘厂长的陪同下来到车间时,我已经平心静气地在二车间三组给员工们上技术课。我的操作单写得十分详细,连拼缝都严格要求到三公分必须十三针。我知道有些女工图快,有时会擅自调整针脚间距,因为是暗缝,有时会很容易蒙混过关。所以我对一些容易使员工偷工减料的部位要求尤其严格仔细。
我刚讲解完,有个老资格的上海女工凑到我面前,问我这件产品裤腰处的橡皮筋接头如何接法?她认为按照我的要求,是无法做平整的。我也不解释,走到她的缝纫机前,拿过一件裁剪好的新产品,亲自示范起来。两分钟不到,平平整整的裤腰接好了。我顺势又在滚筒上把裤腰的橡皮筋缝好,裤腰总宽度三公分,中间两根0.8厘米的橡皮筋,平均各间距一公分,三条直线,不偏不倚,接线在左侧腿缝处。缝好后,我把裤腰从滚筒上取下来,在手里揉揉,因为刚从滚筒上拿下来,有可能尺寸会被绷大。揉一揉,会使橡皮筋回到原来的尺寸。我用尺子量了量,和操作单上的裤腰尺寸丝毫不差。那个上海女工讪讪地站在当地,没有人再向我发问。
我看到肖小姐站在人群之外,不动声色地听着。我在心里冷笑:有你佩服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要狗眼看人低的。
自我当上技术员,与肖小姐类似的嘴脸我见得多了。有时我走到车间,总能听到这样的议论:“一个小学毕业的外来妹,还人模狗样的坐进办公室,凭什么啊?能写几篇狗屁文章就了不起啊?”有人说:“还不因为长得漂亮,没看到日本人老往技术科跑呢……”那时我年轻气盛,一生气,脸会红到脖子,真想冲上去,给那无中生有者一个结实的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当你被狗咬了一口,难道一定要去咬狗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