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十一岁的女孩此刻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呢?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惊恐,凄凉得刻骨。】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用刀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传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跳,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我的心开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象杨东启被我砍死后的后果,一丝快意涌上心头。我右手紧握菜刀,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我看到了杨东启肥胖的身躯和他硕大的头颅,我的心因紧张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杨东启咳嗽着翻了个身,正面对我,我一惊,菜刀从我的手里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呆若木鸡,有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谢天谢地,杨东启没有一点动静。我颤抖着拾起刀,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我才平静了心情。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十一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将会如何?我不得而知。后来我再没有贸然行动,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时间到了一九八零年秋天,就是我们母女三人开始逃亡的那个凄惶的季节。
那时是十月下旬,门前地里的小麦已经冒出嫩芽,放眼望去一片青绿,我常在小麦地里寻找猪爱吃的嫩草,有时一个人坐在田垄上,风从田野上轻柔地吹来吹去,感觉很惬意。我不想回家,就坐在田垄上想心事。
天在很高的地方幽幽地蓝着,地在很近的脚下深深地黄着,而我如此渺小无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到,在那个秋天的黄昏,那个落寞地坐在田垄上的小女孩,怎样无望地攥着镰刀,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逃离家门是在猝不及防中来临的。
这是一天夜里,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打斗声惊醒,杨东启又在打母亲。我从床上跳下来,扑过去就咬杨东启死死掰住母亲手的手,杨东启吃痛甩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母亲赶忙护住我,母亲的勇敢是我前所未见的,我为母亲担心。果然,杨东启立即冲过来扭住了母亲的手指,母亲痛得尖叫一声蹲在了地上。美华也惊醒了,怯怯地蹲在母亲身边小声哭。我绝望极了,我们母女三人今天绝对在劫难逃了。
杨东启拍拍胸脯,恶狠狠地说:“敢顶撞老子,老子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老子一生没怕过什么人,把老子惹急了,人都敢杀!老子这就回去拿一把杀猪刀来,不信教训不了你们!”说罢,推起自行车就出门了,临走还反锁了大门。他的家在杨庄,离我家大约五公里左右路程。
当杨东启的自行车铃声渐渐听不见了,我们母女三人才一下子绝望地抱头痛哭。哭了一会,母亲抹把泪说:“萍后,你赶快带美华跑走。等杨东启回来,不是死,也是残。你们先跑到二队***家躲一躲,再叫***想办法送你们到她的亲戚家去,杨东启不一定找得到。”
我抱住母亲:“妈,你呢?”
“我反正一条命迟早会送在这个魔鬼手里。我就跟他拼吧!你们赶快从门缝里钻出去。”我死活不肯,一定要母亲和我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就这样拥抱着,痛哭着。
直至多年后,我偶尔和一些朋友谈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朋友甚至半信半疑:“是你的亲身经历吗?怎么像电影小说?”我不再坚持着解释。这本来就是我个人的经历,与别人的信任与怀疑无关。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最终还是和我们一起逃了。我们合力卸下了门板,出来后我们又合上了门,屋里的煤油灯还点着,照着一屋子的凄凉。我和妹妹就在母亲一手拉一个的牵扯下跌跌撞撞地奔上了逃亡之路。
此时已是下半夜,一轮惨白的月牙儿照着我们惊惶的身影。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寂静的旷野,旷野里有着薄薄的寒意。我们是从门前小麦地的田垄上走的,穿过小麦地就是一片桑树林。此时的桑树上已经没有好吃的桑葚了,叶子也已不再葱茏。这就是我曾经采过桑叶、吃过桑葚的桑树林吗?黑夜里它如此肃穆萧索,像在为我们的逃离表示哀伤。
一棵树桩戳了我的腿,有一刻的剧痛,我没吭声。我想一定流血了。我的第一滴血流落在我的逃亡路上,这使逃亡更具悲壮色彩。我一边奔逃一边恋恋不舍地回首那个黑暗中沉寂的家。家像一个苍老的老人,固守着我的悲伤与欢乐。
就这么离开生与斯长与斯的家了吗?是否还有归期?我的书包也没带,我是否还能回来上学?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杨东启会追过来吗?……
我就这样一边疲于奔命一边思虑问题。我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十一岁的女孩此刻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呢?
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恐惧,凄凉得刻骨。
记忆中再没有比那夜更黑的夜了。那一夜,我不清楚到底走了多少路,我的脚上磨起了血泡,双脚酸痛无比,似乎那路会一直远到天上去。妹妹最后实在走不动,是我和母亲轮流背她走。到了天已经放光的时候,母亲终于带我们来到了她的外甥女、我的红英表姐家里。红英表姐嫁在二十多公里外的郭元乡,平时极少来往,母亲说杨东启不认识表姐家,这里应该很安全。
红英是我小舅舅的小女儿,舅舅去世得早,从小就是母亲带大的,与母亲感情极深。表姐生有三个孩子,表姐夫勤劳致富,小家庭倒也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