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疏影回到府邸,已是傍晚时分。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织锦。这样幻彩迷蒙衬得元帅府三个大字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而传说中的爹爹似也有如此威风。
传说爹爹以一敌百,随着胤熙帝打江山时曾有汴宁之战,帝所率主力军被困山中数日,爹爹仅拥兵三千,用尽智谋,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损敌一万,而三千精兵几乎全军覆没,唯余爹爹和几名老将,却也受了重伤。如此巨大代价令主力军得以脱困,大败丧了军心的敌方,帝大为嘉奖,爹爹便是在那时升为元帅。此后战功赫赫,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然而在踏入屋门看见爹爹的那一刻,我想,传说之所以那么精彩,乃是坊间的百姓未曾见过真人真事,大家想象力都很丰富,传出传入添油加醋一番,于是传说就显得很传说。然而想象力再丰富,也万万想象不出我眼前那塞了满嘴桂花糕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的形容不堪入目的人就是传说中的战神。
我叹了口气,一是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们感到幻灭。如同前不久娶亲的那位书生,方至江南人生地不熟,见了没有标点的征婚启示,未闻其人便娶回了家,本想着是位美人,掀开盖头后却看见一张印着麻花扁鼻厚唇的大饼脸,活生生地将那书生逼成了断袖。
二是为爹爹屡教不改的好甜食的毛病,每每好了牙痛忘了疼,娘亲纠正了许久,家中几乎无甚甜食,好处便是整个元帅府的人都能够保持苗条身段。这可苦了爹爹,只有在娘亲出门时方能品几口私藏糕点。
爹爹回头一见是我,面上松了口气,只因我是“唯一”知情人。
爹爹好容易咽下了那桂花糕,漱了口茶回头招呼我:“浅浅,过来帮爹爹收拾收拾。”
我闻言走过去,看着一地的碎屑,抚额道:“爹爹,你这样吃东西迟早会暴露的……嘴角还沾了点。”
爹爹从善如流地拿过桌案上的布来擦,嘴上叨唠着这糕点怎的一点甜味也无。我默了默,斟酌道:“爹爹,其实这布是秦逸哥准备给小白当做被褥的。昨个还让小白在上边试了一试,小白还甚满意地在上头滚了几遭,是以……”
爹爹颤抖地展开那块布,发现上头果真有几根猫毛,怒言:“秦逸你个臭小子!这东西是能随意扔的吗!”
瞧着爹爹有找秦逸哥练一场的架势,想到他前不久蹲的冤枉马步,我自然要替他说几句话:“其实这也不能怪秦逸哥,他又不晓得爹爹你会躲在偏堂偷吃糕点是吧……”
爹爹严肃地纠正我:“此言差矣。爹爹这哪里是偷吃,不过解解馋罢了。”话毕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看着眼前剩下的糕点嘀咕道:“最近糖涨价了?这糕点当真是越做越差,半点甜味也无……”
我默了默,心说这糕点甜的话就有鬼了。
实际上这糕点是被娘亲换过的,爹爹那番形容,娘亲早就知晓,面上却不说,只悄悄地将爹爹藏的糕点换了无糖分的,为不被察觉,娘亲亲自下厨依葫芦画瓢做出来。
这般用心,足以见得娘亲十分疼惜爹爹,爹爹自然也当的起这份用心。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爹娘说过往事,关于他们的爱情。
娘亲有着标准的鹅蛋脸,柳叶眉,这等样貌最是温婉可人,奇就奇在娘亲那双眼睛,分明是月牙弯弯般的柔和清亮,却在眼角微微飞入云鬓,带了股英气,但毫无违和感,反倒教人眼前一亮。爹爹说这源自于娘亲的硬脾气,当初爹爹并不想让娘亲随行军中,因打仗并非儿戏,危险重重。娘亲却不依,爹爹只好在出征那日将娘亲锁在屋里,吩咐人看管着,谁想娘亲一介女流竟能躲过爹爹的亲信,逃了出来,追上大部队。
见到娘亲的那一刻,娘亲正策马奔于红似火的夕阳下,眉目间的英气愈胜,瘦弱的身影被无限拉长,茫茫大漠中,爹爹眼中只有那带着无可抵挡的气势闯入他心里的女子,是他爱若珍宝,惜如生命的女子啊。可她就这么不顾危险地跟上来,说不恼是假的,但他潜意识里想她留下,漫漫长征想要她陪着度过。他说服自己:阿柠性子这样倔,有什么办法呢。
但往往事非所愿,娘亲不久便被诊出怀有两月身孕,可现在送回娘亲已来不及,双方前锋开战之后,他便知道军中有奸细,若是此刻送走阿柠,路途遥远必有追兵,他又不在身边,怎么放心送她走?爹爹把自己关在主帐一天一夜不见人,出来时眉宇间唯余凛冽的杀气。
战神的名号不是白得的,爹爹他能从修罗场中救下皇帝,就能从重重危险中保住娘亲。五个月内——仅仅五个月,自夏末至立冬,爹爹带领大军横扫突厥部落,将突厥可汗齐弩克什斩于马下,敌方军心大失,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容易,于是爹爹将收尾部分全部扔给他的副将,自己带着一千精兵返回长安。
娘亲此时怀我七月,已是大腹便便,一路周车劳顿应十分不适,可我似乎没给娘亲带来任何痛苦,爹爹很欣慰。
不过这欣慰持续没多久,返回长安后,皇帝特派了太医院的人来照看。老医生却对爹爹说,边疆苦寒,娘亲待了这么久,寒气通过肌理蔓延透骨,生产之事恐怕难以为继,彼时要孩子还是要大人,还要爹爹好生斟酌。
爹爹便是为此后悔了一辈子,要是当初不那么贪心留下她,孩子定会平安出生,便可让阿柠少些折磨。
娘亲生产那日疼痛异常,可拼了命地对爹爹说,这个孩子,我死也要保下!爹爹震惊之余只有心痛,却拿娘亲没有办法,这可应了当时见到娘亲是他心中所想。爹爹只得在外干着急。
皓月当空,夕阳西下,历时一天一夜,总算响起了一声婴儿啼哭,娘亲筋疲力竭,却执意要爹爹抱着她,而她抱着我。娘亲说,这是让我在出生的第一刻就能感受到父母的温暖,今后亦如是。
娘亲在帝都长安将养了三月,身况愈好。于是爹爹领着一家子去江南修养,一来是因为江南温暖,娘亲身子需要。二来是因为刚立下赫赫战功,朝中说什么的都有,需避避风头。
据说我的出生是屈指可数的高贵,还未满月便被皇帝封为郡主,封号长安。哥哥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开玩笑说既然如此就全盘接受,下次见着本郡主要行个礼,哥哥气愤地走了。
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明白,皇帝此举无非是畏惧爹爹战功累累手握兵权,有心特赏,随后控制朝中流言,如此爹爹不得不离开权势中心,美其名曰修养,其实不过是皇帝的变相打压罢了。好在皇帝不算没良心,房屋田地金银财宝不定时赏下,以示“体恤下属”之心。想明白其中深意后,我十分鄙视皇帝老儿。
我心里头藏不住话,便将此说与哥哥们,不料他们都没有关注重点,只问这是谁告诉我的,我说当然是自己想的啊,秦宇哥揪着我的辫子质疑道:“丫头你真的只有七岁么?”相对来说秦逸哥比较客观地评论:“浅浅,你身为女孩真是可惜了,不过也该庆幸……”回答他们的是我一个大大的白眼。
咱扯远了……回归正题。同样的,我作为元帅之女却可得郡主之位,无非是皇帝打的另一个如意算盘,如此高贵的身份除了嫁与皇室别无选择,对爹爹便又是一威胁——敢不听话?你女儿在我手里!
我对此很是不屑,若我甘愿,便是嫁与凡夫俗子又如何?不求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想法自是受爹娘影响。但凡世家女子多为利而嫁,可此后当如何?夫君妻妾成群,流连花丛的不在少数,何苦?
爹爹与他们不同,这诺大的元帅府,只得娘亲一人当家,爹爹从未想要纳妾,我问爹爹缘由,爹爹只道他许过娘亲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不知多少曾许下这诺言的佳人才子最终渐行渐远。承诺易,兑现难。
爹爹与我说,在最艰难的时候,陪伴他的是娘亲;在最失落的时候,安慰他的是娘亲;在最痛苦的时候,照顾他的是娘亲……他戎马一生,娘亲亦用最美好的时光来陪着他南征北战,生死与共,一起经历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却始终能够握紧彼此的手。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在这太平天下与娘亲共享后福呢?又有什么理由不兑现韶华之时的诺言呢?
当时我有些恍惚,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出戏,讲的是一对有情人经历重重艰难终成眷属,机遇之下变为富贵人家。然而大婚两年后二人争吵频繁,有一回女子哭着问道:“绣塌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你题的那幅扇面,你可记得?”说罢将定情信物小心拿出,那男子却看也不看一眼,随意挥挥手道声“不记得了”便抛下女子外出寻欢作乐。女子看着摔落的扇面,忽而止住了眼泪,最后望一眼男子的背影,决绝地,一头撞上了花柱。最后的场景是男子渐行渐远的身影,伴着女子的狰狞而凄苦的面容,以及,那把题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染血扇面……
许多人看完戏后唏嘘不已,多数人发表的见解是男子实非良人,竟不念得从前的半点情分。但我想此乃人之常情,浮世轻烟掩盖不了人生迷茫,生命繁华挣脱不了宿命惩戒。在几番红尘滚滚,笙歌萧萧后,有多少人还能够做人间的过客,坚守自我。戏里头的男女主角,她和他的爱情经历过艰辛,却不能持久,好似昙花一现,功成名就后的浮华正是花朵凋零的原因所在。
说了这么多,我的中心思想就是爹爹和娘亲在同甘共苦后,富贵荣华,守着这太平盛世,即使紫钗红棉,银床粉枕,爹爹忠贞,视而不见。醉音迷曲,靡靡锁笛,爹爹专一,听而不闻。可见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爹爹实现了,超脱戏里头男主沉沦的苦海,将一腔真心,都献给了娘亲。
如此深情,何其可贵。
然后我就被打动了,从此就坚定这一个想法——
只愿君心似我心,一生一世,只得……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