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尽欢楼,迎来了一位贵客。
别误会,这尽欢楼名字虽风月了些,可实打实的是座茶楼,来此品茶听书的不在少数,却也是些布衣百姓。
自一年前新的领事叶浒上任后,鲜少见着顶楼的厢房坐了人,还是位身姿翩翩的美人。虽说美人用紫纱蒙了脸,但那般独特的身形气韵昭示着此人容貌上佳。叶浒自认阅人无数,对上头的美人下了如此定义:大家闺秀,貌美如花,家底厚实,来此所为等人。
将此说与新收的小徒弟,果真小徒弟挠着头一脸疑惑地请教。叶浒甚满意,其实这要看出来很是简单,不过徒弟年纪小接触的人少点罢了。他倒杯清茶润润嗓子,架子摆足了,方缓缓开口道:“你师傅我察言观色是把好手,此番猜测必是八九不离十,你且好生听着,悟悟此中窍门。”
小徒弟忙不迭点头,叶浒指点:“此女举止优雅,坐姿端严,非大家闺秀者所不能有,乃其一。虽紫纱蒙面,瞧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顾盼生姿,非貌美如花者所不能有,乃其二。方才她随随便便掏出一枚金叶子,包了一天的杜若阁,非家底厚实者所不能有,乃其三。至于其四……”
叶浒盯着小徒弟,露出些严肃的神情来,小徒弟不禁挺直背,凝神细听:“六儿,我且考考你,晓得尽欢楼有何来历不?”
六儿松了口气,此中故事他已不知听了楼里的说书多少来遍,还是有些印象的,忙道两句“晓得”,便从简了说:“据闻当初这茶楼还不咋有名气,名字也俗的很,唤作婷雨楼。在咱长安,茶楼可不一抓一大把呀,生意惨淡着哟,前任领事的本也打算关门大吉。不想有一日时来运转,嘿!居然给迎来了长安郡主!长安郡主可是江南才女啊,聪明得很呐,一来二去的把这茶楼给搞火了。奇怪的,火了之后人就没影儿了,前领事的只得留着郡主惯待的杜若阁,盼着郡主回来给这茶楼赐个耐听的名儿。谁想一等就等了半年多,前领事的本也不抱希望,不料竟在清晨打扫杜若阁时见着了本不见踪的郡主……”
六儿将说书先生的腔调学了十足十,叶浒也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来,正说得起兴,此时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双双抬头一望,正见杜若阁纱窗旁倚着的倩影,轻轻拨弄着垂落的金黄色铃铛。
两人对视一眼,六儿了然地去为客人们添茶倒水。叶浒亲自上楼去,敲门示意。
“请进。”只这二字,却是声音恬然,清脆中带着美丽风情,仿佛淙淙的流水踩着自然韵律的拍子,飞珠溅玉。
叶浒不禁清了清嗓子,拂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昂首阔步推门走进。
“请问……客官有何需要?”叶浒斟酌道。他拿不准该喊声小姐还是夫人,此女如此年轻,不知嫁人与否。但这样美貌,恐怕提亲的人早将门槛踏破……极快地思索过后,他便折个中,唤她“客官”总不会错。
眼前的女子并不知叶浒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急着作答,只是盯着铃看,眼中露出些……怀念的神色。
没错,是怀念。叶浒坚信自己不会观察错,只是这铃铛是前任领事走之前挂在这杜若阁前的,说是长安郡主的信物。
约莫半盏茶后,叶浒轻咳两声意在提醒,女子似乎恍然回过神来,道声“抱歉”后停了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这铃铛还是当年我……们长安郡主留下的罢,没想到时移事易,它还好好的留在这儿。”
叶浒敏锐地注意到“我”和“们”二字的停顿,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来不及细想,女子便问道:“我听闻今日讲的是长安郡主的故事?说书先生何时上座?”
叶浒道:“是的。客官只消喝几杯龙井,说书先生便来了。”答完又忍不住感叹道:“长安郡主的故事讲了这许多回,仍是有不少人乐此不疲,可见郡主活得十足精彩,也不枉此生了罢。”话毕略觉不妥,这不是咒人家么。他自知失言,急忙抬眼观察那女子反应,只见她神色古怪地瞅着叶浒,片刻后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你觉得……这是不枉此生?”
冰冷的语气。听得叶浒的冷汗登时就落了下来。
她微偏着头,神情语气都似是很疑惑,耐心待他解答的模样。可叶浒一言不发,此次却不是像吊六儿胃口似的摆架子,而是被女子盯得发慌,她眼中墨色翻滚,因不可置信而瞪得越发大的眼睛加之本就极黑的瞳仁,显得有些可怕,于是话头在喉咙里滚了好几次都说不出。
就在叶浒紧张得简直想夺门而出之时,女子倏地笑了一声。
叶浒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女子眼神逐渐平静,眸子却失了亮色,兀自喃喃道:“是了,鸾绯曾与我说过,世上本无感同身受这回事,针不刺在别人身上,他们就不晓得有多痛……莫说感同身受,有长安郡主这响当当的名头罩着,有谁想得其中心酸……当真傻,竟还指望不知情之人理解……妄想罢了。”
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叶浒没能听清多少,加之外头说书先生已然上座开讲,不得不拔高嗓子提醒道:“客官,故事开始了!”
女子毫无反应,等了片刻后,叶浒眼见客人愈多,不便多做停留,出去时轻轻带上门。
外头,说书先生同往常一样讲得起兴:“话说大成建国之初,西部突厥等部落尚不安分,骚乱不断。墨德元年,胤熙帝命开国元帅沐岸旸率十五万将士西征,平定突厥之乱。彼时元帅膝下两幼子沐秦逸沐秦宇皆被送往其父先师门下习武,元帅夫人秦玥柠随夫而行。秦夫人便是在这时被诊出了两月身孕。
墨德二年腊月二十,长安城内遥遥传来凯旋之音,帝大喜。
墨德三年元月初八,元帅夫人诞下一名女婴,帝念其在边疆受尽苦楚,其父又立下汗马功劳。特封其为郡主,封号长安。圣旨一颁,满朝哗然。皇帝这一举,既是给了沐岸旸亲王之席位,又以国都长安作封号,此后定要将郡主许配给皇室中人,亲上加亲,无疑宣告了林元帅在朝中无可动摇的地位。一时间,元帅风光无限。”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停了停,底下如愿传来一阵哗然,无非是夸赞元帅好本领,郡主好福气诸如此类的话语。只有杜若阁内的那名女子,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说书先生喝口茶接着说:“元帅却在风光之际举家迁往江南绍河镇。与退隐朝堂的开国文臣之首穆彬毗邻,穆彬之子乃当朝左相,与沐岸旸为结拜兄弟,情义深重。同年十一月,穆彬孙女出世,与沐岸旸之女同受穆彬教导。穆彬分别为二人取名——沐清浅,穆疏影。两人自小一起学习,实为闺中密友,长大后同嫁给太子容止宸,这也是缘分罢。”
女子有些恍惚,似乎忆起了旧事,唇角绽出温柔的笑意来,后来的话也没怎么认真听。走神间,只听说书先生激动之下,“啪”地一声拍响了桌子,将她吓得不轻。
“那可以说是我大成建国以来损伤最少,耗时仅除突厥之战外最短的一场战役!不过战时发生了一些意外,太子妃遭菀氏狠心陷害,被太子禁足,愤懑之下夜袭敌营,最后战死沙场……太子大恸,三日不曾出兵。就是这时,郡主突然手执兵符出现,指挥兵马杀敌,其风姿大有当年沐元帅之霸气。后将太子劝服,重披铠甲,太子悲痛之下将敌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几乎使其全军覆没……”
接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开始赞扬长安郡主如何聪慧如何英勇,巴拉巴拉……
“轰”地一声巨响,茶楼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抬眼看向顶楼厢房。叶浒急忙跑了上去,顾不得敲门而入,却见眼前一片狼藉。女子站在被推翻的桌椅之前,好看的眉毛紧紧蹙着,两只手攥得死紧。
六儿在下头打圆场,茶楼重新热闹起来。叶浒却为难地站在杜若阁中,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女子终于开口,尾音还有些颤抖:“叶领事,这故事的后半部分有失真实,还烦请叶领事做主,将其删去,此后若要再讲,只需交代身世便可。”
叶浒有些莫名其妙,这长安郡主的事情,她怎晓得?除非……
下一刻,女子掏出的令牌证实了叶浒的猜测,令牌上赫然刻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字——长安郡主。
叶浒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沐清浅轻轻一笑,收回令牌后又掏出枚金叶子,搁在窗台上,解释道:“方才站起不小心带倒了桌椅,是我失仪,权当是赔偿。”又切切叮嘱:“故事后半部分记得删去。”
沐清浅说完看了看天色,轻叹一声便走了出去。
当年的事隔较远,原本是个什么模样,恐怕没几个人能说的清。也只有这寥寥几人,才晓得那场战事风光背后究竟有何其惨烈,太子妃的死,根本就和菀氏无关。那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心甘情愿用两条命换容止宸平安的戏。太子妃上官淑蕴,才是真正聪慧英勇的功臣。虽少不了她出力,可若要将这些流芳百世的赞美之词都用在自己身上,她做不到。
“郡……呃,客官留步!”
沐清浅回过头,正见叶浒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
“何事匆忙?”
叶浒只是有个疑问。
他之前对六儿说这位客官来此所为等人是不假的。前领事的对他交代过,杜若阁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付些银两便可进去,毕竟是恩客郡主住过的地方。六儿前面说道,前领事的在清晨打扫时见着了郡主,郡主当时除了应领事的请求赐了“尽欢楼”一名后,还交代了一件事情,原话是:五年后的今天才能开放杜若阁,有客将来此等人。
只是说“有客”,叶浒万万想不到这人便是郡主。
原本想要问得委婉一些,可话一到嘴边,就直接脱口而出:“郡主,您要等的人呢?”说完又恨自己太直白,后悔不已。
沐清浅怔了怔,有些惆怅地说道:“大抵是,不会来了罢。”
叶浒见着她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便安慰她:“说不定是有事误了时辰,现在天色不晚了,郡主还是快些回去。若是有话,可以托我转述。”说完又急急补充道:“郡主放心,我不会告诉旁的人。”
沐清浅有些诧异,旋即微笑,从发上挑了支簪子,递给叶浒:“若她来了,只消把此物交给她便是。”
“她是……”
“你见着便知,她美艳至极。”沐清浅想了想,揭下面纱补充道:“比我美。”
叶浒当场愣住,沐清浅有些好笑的转身,戴上面纱,渐行渐远,淡紫的身影在夜色中有些飘渺,恍若仙人。
叶浒安静地站在原地,实则在心里头咆哮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貌的女子啊啊啊啊啊啊啊!比这还美的会是什么模样?妖精吗!!
转身看见眼前女子的那一刻他就晓得了。
什么叫天香国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艳色绝世、倾国倾城……今儿他在两人身上全见识到了。
只是眼前的美艳女子十分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走簪子,转身就走,惟留叶浒在原地继续咆哮……
女子走到一处偏静所在,熟练地将簪子上的珠玉拆开,露出一张字条来。
她将字条展开,手指有些颤抖。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鸾绯:此情可待成追忆。”
落款是沐清浅和……上官淑蕴。
一笔一划,都那样清楚地告诉她——
我不怪你。以及,替淑蕴……原谅你。
终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