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之巅,绿竹入经,青松常存,纵有千壑万险,亦能参天而立。云雾开合,此间风景如画、诗意醇酣,紫虚峰下,南有三茅两舍宛如神居,北有洞庭一湖犹若仙潭。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潭中突然涟漪四起,只闻一声巨响破谷,宛如雷霆,顿时飞禽折翅走兽齐鸣,旋即一道水柱冲天而起,直渀云霄而上,仿佛要与这天地相接,颇为壮观。
涟漪落定,浓浓的水雾散开,只见潭边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那少年黑发黄肤、赤身裸体,此时紧闭双目纹丝不动。
许久之后,少年神色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目。斜阳之下,只见那少年目光炯炯,如刀如剑,先是环顾四周,再是缓缓吐纳;嘴角微笑洋溢,仿佛良久未曾吸允这山间清气了。
“哈哈.能入湖底三天而出,看来你足可以自行调和内息了。。”
身后传来一位老者的笑声,少年更似欣喜,回头一扎,便钻进了那人怀里,额头蹭着老者手臂,嗲嗲的委屈道:“虚眉爷爷,你说过只要能在湖底坚持三天,我就能见到我娘.”语气微略低沉,少年侧过头看看老者神色,见他毫无怒容,才可怜巴巴的继续道:“虚眉爷爷可不许骗人!”
那叫虚眉的老者,又是一笑,笑声中充满自豪。抬头间,只见那老者鹤发童颜、须髯若神,若不是一身敝裘破冠,只当是仙中人物。
“放心吧,爷爷自是允诺于你,便不会有言无信。”轻轻的拍了拍少年肩头,看着他就像一只小绵羊一般依偎在自己怀里,笑意中不由露出一抹疼爱,只是这绵羊似乎少了些什么,打趣道:“你先去穿上衣服,这个样子可有煞风景。”看着他既高兴、又害羞的向茅舍跑去,虚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此时正当晌午;暖阳滋润着万物生灵,清风拂过人意,百枝弄尽风情;忽然轻飘一叶,送来点点清凉,眉头微皱,虚眉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道:“今日即来,且不必着急离去。”
话语刚落,只见树丛微动,旋即一道倩影闪出,一时清香扑面,老者目视而去,来人却是一女子,那人身穿碧绿的翠霓裳,外披紫色烟纱斗篷,金丝银线,雕饰万千;风起时,垂青丝斜过娇容,露出了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庞,美目皓齿,明艳动人。一种高贵的神色自然的流露,真可谓是,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如此佳人,想必大有来头。
“九年未见,虚眉前辈可安好。”她率先开口,随即屈膝一礼,举手投足之间,可谓仪态万方,又道:“不知这九年来小儿是否无恙?”
老者收回视线,叹道:“山中无岁月,承蒙阮夫人记挂;终南山千里迢迢,夫人每隔半载便来窥探,真可谓是母子情深,虽然按照你我约定你不能与孩子相见,可孩子是否无恙,夫人又岂能不知呢?”
娇容微动,不由心生敬畏,自己上终南山虽不下于十余次,但每次都是谨小慎微,只是远远观望,可不知这虚眉前辈却是心知肚明,心中难免尴尬:“虚眉前辈不愧被人称赞为终南隐侠,晚辈冒昧,还望恕罪。”
“爱子心切,夫人何罪之有,只是没想到,这九年之约,如同朝夕,尽是一晃而过。”虚眉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知是因为时光的荏苒,还是因为心中多了一丝不舍。
莲步微移,那人走进虚眉身旁,似乎能看透虚眉心中所想,“前辈大恩,竹沁没齿难忘,待我大功告成,我自会让小儿常陪左右。也算是还了前辈一份人情。”又行一礼。
虚眉不语,心中却有感慨,自己这一生,年轻时寒窗苦读,时常颠沛流离,到处拜名师、求真理,学术有成,妄想有所抱负,方知仕途艰难,为求功名利禄,不惜隐居终南数载,可叹造化弄人,即便国破家亡,焉能有我用武之地;之后的三十年,虽然弃文从武,在江湖中也略有名气,但终究是惨淡收场,寥寥数十载,自己心中又何时有过不舍。
“也罢,老夫孤家寡人一生,没什么不舍。只是..”
“只是什么?”竹沁见虚眉前辈欲言又止,却不知有何难言之隐,说道:“不知前辈有何未了之事,晚辈不才,但若果前辈有何吩咐,晚辈自当..”
“你帮不了。”虚眉伸手打断了竹沁的话,说道:“我所指的,是那孩子。”
“孩子?”竹沁诧异,有些焦虑的道:“小儿他怎么了?”
虚眉神色深沉,看了看竹沁,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道:“当初是你亲手将一个未满一月的婴儿送上终南山,记得我曾说过,不管能否修成天童功,我都不能保其性命。”
莲足微软,竹沁紧紧的握住了双拳,娇容盖上一丝忧虑,“那他还能..”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一时间,心中挣扎万分。
“多则十年半载,少则三年。”虚眉毫无掩饰之意。
竹沁突然跪在虚眉面前,沉声道:“前辈武功高深莫测,通奇门遁甲,晓五行八卦,而且医术精湛,晚辈不奢求保其周全,只求能帮小儿延年续命,晚辈感激不尽。”说完连磕三个头。
虚眉摇了摇头,淡淡的道:“我又何尝不想,曾以为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错事,便是收了曲啸天这般的逆徒,为祸苍生,却没想到,临近迟暮,我仍然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答应了你的要求,但也不全怨你,老夫也是有私怨的。”
虚眉纵横一生,前半身心系学术,后半生痴迷于武学。心中很少有牵绊,又何谈情子,就连唯一的徒弟,除了传授武艺之外,几乎无半点感情,可是这九年来,那孩子却给了他一种亲人的感觉;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功名利禄武学成就皆是身外之物,唯有一情字,方显珍贵,自己错过的实在太多太多。
“不是老夫不尽人意,就算先师在世,也是无能为力。丹田聚气之日,便是他丧命之时。”虚眉伸出双手,示意竹沁起身,待她起身后,虚眉才缓缓道:“炼这天童功,要避开阴阳义理、避开天道循环,可人非顽石,又怎能永保童身,况且就算是足下之石,也经不起岁月蹉跎,迟早是要发生变化的。”
竹沁抹去眼角泪珠,神情略生坚毅,道:“晚辈不该为难前辈,晚辈请罪。敢问前辈,如今九年已过,小儿可否连成天童功?”她心中万般伤感,可是她却不曾感到后悔,因为他要为阮家三十六口人报仇,既然要报仇,就不能去想要付何种代价,因为只要能报仇,一切都值得。
虚眉不言,心中自是明白竹沁所想,可叹世间爱恨情仇,不知葬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庆幸自己不被七情六欲所束缚。不由叹息一声道:“那孩子一岁洗筋炼骨,两岁开始练功,四岁便练成了天童九重,这也大大出乎了老夫的预料,古来多少高手想要研习此神功,却无一能参透其中奥理,唯一参透此功法的便是道家祖师颠道人,可是还未及修炼,便被其中语无伦次阴阳调和之法伤及元气,五脏俱损而亡。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年幼,丹元未形,这才免受阴阳相克的波及,只需要内调外合,融汇气息,便可无性命之忧。”说到这里,虚眉又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丹元却是万物生灵之根本,会因天地而蕴,届时阴阳斗转,气冲太虚,恐怕难保其身。至于武功强弱,江湖之上,若单论武功,恐怕那孩子已无敌手。”
竹沁闻言,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但这无疑是最好的结局,心中自是别无所求。
“老夫有一言,不知夫人可愿聆听?”
“前辈请说!”
虚眉缓缓渡步,又不知从何说起,有些言不由衷的道:“这一生,老夫隐居终南,不论学术武功,阴阳易理,都能尽悟其中真理,就如这天道一般,日夜循环交替,生生不息,世间之事,亦是如此,何不放下仇怨,安暖此生?”
竹沁虽懂这些道理,可他心中早已万念俱灰,他这一生,为了报仇,苟且偷生,饱受卧榻之恨,注定是为情生为恨死,又怎能半途而废。一想到阮家无辜的生命,她就有一种杀人的冲动,只可惜她偏偏是个弱女子,虽说练过几天的功夫,但是想要报仇,恐怕是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
“前辈之意,晚辈谢过。只是这仇恨,如刀绞、如针扎,我想放下亦不能放下。难道前辈甘愿承受这心头之恨而置身事外吗?”
虚眉闭起双目,他也没指望能改变什么,怪只怪自己当初识徒不明,做了不该做的事。天下大奸大恶固然可恨,可是孩子.想到这里,虚眉又道:“你可知道,我们让孩子杀的,是他的..如此这般,你将陷他于大逆不道、天理不容,背负千世骂名?你可有为他想过?”话到最后,老者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股悲愤。
竹沁面冷如霜,放佛要冰封这终南之巅,或许,她的心更凉,“孩子年幼,所做之事,不关天理,一切事情,都是做娘的责任,就算死后万劫不复,我也心甘情愿。”
“虚眉爷爷..”
童音回荡,打破了此间宁静,远处枝叶开合,露出了一张清秀稚气的面容,他身着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很旧,但却很合身,先前凌乱的发丝也被他扎起了小辫,来人正是那少年。
他轻迈着小步伐,眼睛却从没离开过竹沁,他很好奇,他和爷爷在山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两个人,为什么突然间多了个人,而且着装如此怪异,紫色烟纱斗篷之上,绣满金花银草,百蝶争艳,栩栩如生,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看上去很漂亮,但他却忍住了上去摸一摸的冲动。视线上移,那是一张嫩白如雪的面庞,偶尔眼神相撞,少年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湿润,心中说不出的感觉,让他不忍直视,收回了视线,一脸疑惑的看着虚眉。
“孩子.”竹沁身子一斜,蹲在了少年面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两行泪水终于倾泄而下,九年的骨肉分离,九年的日思夜想,她盼着天盼的太久了,双手摸上沅吉双颊,粗糙的有些扎手,放佛扎进了自己心里,为人母者,且能锦衣玉食,却将自己的孩子掷于这山中数载而不顾,想到此处,竹沁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先前神色坚毅的她,此时将一个母亲的脆弱展现的淋漓尽致,可叹这世间骨肉真情。
少年似乎被吓到了,想要抵抗,却有些不忍,此时更像一个被惊吓的小猫儿,一动也不敢动。
“沅吉,她就是你的娘亲,是你天天盼着要见的人。”虚眉看着母子重逢,不知是替竹沁悲哀还是在替沅吉开心。
“娘亲?”迟疑过后,少年大喜过望,“娘,我有娘了,虚眉爷爷,我有娘了..”那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兴奋,是一种单纯无比的喜悦,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娘亲,沅吉发了疯似的喊着娘。
虚眉看着沅吉这般高兴,心中百感交集,不由间喜极而泣,眼角渐渐湿润。这是他第一次有流泪的感觉。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人情的温暖。
此时暮隐黄昏,倦鸟还林,只闻远山暮鼓,杳杳荡荡,宛转低回。
一场欢喜过后,虚眉顺了顺少年的发丝,对着竹沁道:“我给他起名沅吉,你可满意?”
竹沁心中默念,沅吉..自己虽姓阮,但子不随母姓,阮子换成了三点水,不正是叫这孩子饮水思源,莫忘自己身体里面留着一半阮家的血液,至于吉字,与凶对立,更有祥和之意。想到此处,不由露出了一丝牵强的笑容。
“虚眉前辈有心了,晚辈拜谢!”略还一礼,竹沁屈身摸着沅吉面颊,看着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她心里放佛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娘,你来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走了?”竹沁神色微变,却不知如何作答,“沅吉,想不想跟娘下山去。”
沅吉从小就听爷爷讲山下的故事,其实对山下早就向往不已,此时听娘要带他下山,自是欣然乐从,只是看到虚眉爷爷面色深沉,颇为不悦,嗲嗲的对竹沁道:“娘,那我们是不是带上虚眉爷爷啊?”
竹沁闻言,看了看虚眉,只见他闭起了双目,刚想说什么,却被虚眉抢先开口:“九年之约,老夫不负所托,今后的路,自且珍重。”
竹沁心中满是谢意,但看虚眉已经年近七旬,实在不忍将他一人留在山上,“前辈请放心,竹沁别无他意,只是前辈一人住于深山之中多有不便,况且无人照顾,可否随我去山下安顿。”
虚眉双目略过山下,微微一笑,摇头道:“山下纵然天地广阔,但却无老夫立足之地,你们能有今日,也是老夫一手造成,怪只怪老夫识人不明,教出逆徒,为祸天下。我又有何面目去山下走一遭。只盼沅吉..”说到这里,他又有些难过,如果沅吉杀了曲啸天,那自然是了结了自己的心事,但如此,却让这孩子蒙受杀父之名,自己又于心何忍。
竹沁默默颌首,低头看了看沅吉,又抬头道:“前辈为沅吉好,竹沁谢过,我阮竹沁向前辈保证,沅吉永远不会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竹沁心想,不管什么天理大道,只要沅吉不知道,他就不会感到不安和自责。他依然可以活的很快乐,况且沅吉时日无多,又怎会便宜了那恶人。
“也罢,老夫风烛之年,得此小友相伴数载,亦是不枉此生。你们且便吧。”
虚眉对着二人招了招手了,便转身而去,余辉拖着那长长的身影,一直印到远处的石壁之上,使人心乱如麻。
“虚眉爷爷..”沅吉虽然听不懂娘和虚眉爷爷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虚眉爷爷一定舍不得这个地方,此时见虚眉爷爷在不理会自己,便哇哇的哭了起来。
石壁处,虚眉忽然顿足,双目有些冰冷,片刻后,只见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身形猛然跃起,右臂挥舞,壁上顿时石屑横飞,一道道金光如万千雷电,射透了整个终南之巅。
身形落地,手上的枯枝丝毫未损,然而石壁上却多了四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终南千峰翠,青霭入云端;欲行通天径,唯叹墓穴深。”
竹沁看着那行云流水的四行大字,心中默念数遍,心想自古以来,多少人想以隐士之名,得到朝廷的青睐,但自古大多宦官佞臣当道,这些寒门士子,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这里不知埋葬了多少能人异仕,好一句天高不及墓穴深。
竹沁回过神来,只见沅吉双眼泛红,帮他拭去眼角泪痕,轻声的安慰道:“没事的,我们会回来看爷爷的,我们要下山了,给爷爷磕三个头吧。”
沅吉附身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呆呆的看着虚眉离去的地方,不肯转身。母子连心,竹沁自是能够体会沅吉的心思,这虚眉前辈与沅吉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份,况且二人久居山中,难免会生诸多情愫。
此时月色朦胧,二人踏着石苔青绿,向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