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紧,北雁南飞。
道上缓缓行来一骑瘦马。那马背上坐着名清秀少年,满面的风霜之色,显然远行已久;双眉紧锁,看来又似有满腹忧愁,无以遣怀。
少年还很年轻,瘦马看来却已经很老了。
忽然间老马一个趔趄,“扑”地一声跪倒在地。那少年眼看便要栽了下来,忽然身形一展,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随即稳稳落下,身手利落之极。
他一俟站定,便疾步赶到瘦马身侧,看到它挣扎不起之状,眼中一酸,说道:“好马儿,苦了你啦。”那瘦马望着自家主人,轻轻地嘶鸣一声。
少年将瘦马轻轻扶了起来,细细查看一番,只见那一跤跌得虽很突然,好在并无什么伤势,方始放下心来,轻拂了拂马鬃。他眼见这马儿瘦骨嶙峋,不由轻叹道:“马儿,马儿,当年你追随我爹娘,在江湖上也是闯下了偌大名声。现在爹娘不在,你也老啦,我张路遥更居然落得个被逐出家族的下场!”说到此处,悲从中来,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那瘦马似是听懂了主人言语,轻嘶一声,将脸凑过去,在张路遥身上厮磨。
这时忽然远远传来阵辚辚之声,动静极大。
张路遥抬眼望去,但见前方路上转过来一辆巨大车辇,镶金嵌宝,装饰得极为奢华。车子前方正有二十余人排成了四列,低头引领开路。这帮人年龄各异,形态相殊,然而看其服饰打扮、步伐动作,当都是些习练玄功的武士。
大车来得好快,转瞬就到了近前。张路遥细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那车前行走之人都被绳索绑住,连在车上,如同纤夫般拉着车辇前行。车辕上却坐着两名十岁左右的男童,一个浑身素白,另一个则全做黑色打扮,两人都是粉妆玉琢,形貌可爱。那黑衣童子手持长鞭,仿佛驱赶牛羊般,催促这些武士前行。有人走得慢了些,立时便是一鞭子抽在身上。
张路遥见状,正是惊诧万分:“这些人个个身怀业艺,有些看来比我还要强上不少,居然只是些拉车的仆役。却不知那车内坐的又是甚样人物?”心中将平时在家族中听来的江湖名士想过一遍,只是他虽出身玄武世家,却并没什么江湖阅历,对江湖人所知不多,因而思索片刻,不见有谁能对得上号的,于是也不再多想。
他见这些人来的奇怪,心知有异,当下牵马避到一边,只等车架过去。
却不料正与车辆擦肩时,那黑衣童子目光一转,看了过来,鞭柄遥遥一指道:“你这厮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张路遥听他语气不善,心中暗怒,只想:“这人好生无礼。”他见对方人多势众,显然来头极大,因之不欲多生是非,当下轻哼一声,牵马便走。
那黑衣童子遭人无视,顿时勃然大怒,脆声喝道:“小杂碎,老爷问你话,居然敢不应声。”说话间手腕一抖,长鞭“唰”地抽了过来。
张路遥不想这小童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即出手伤人,不察之下,肩头早吃了一鞭。他又惊又怒,反身拔刀喝道:“你做什么?”
那黑衣童子嘿嘿一笑,道:“小杂碎,还想还手么?”手中长鞭展动,呼呼破空之声大作,向张路遥罩了过去。张路遥一时只见眼前全是鞭影,不由大惊失色,单刀一圈,欲要将长鞭隔开。
然而那长鞭来势甚急。张路遥单刀才使出半招,便听得啪啪啪啪数声,随即手腕、胸前、腰间、大腿处齐齐传来阵剧痛,手中单刀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他不由心下一阵骇然,看向那黑衣童子想道:“这人年纪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怎地玄功如此高明,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转念间忽然想到自己之所以沦落至此,正是因为功力太差的缘故,若是身手能如这小童一般高明,又何至于遭受驱逐之祸?一时触动伤怀,悲从心起,脸色不由一片灰败。
那黑衣童子却是得意洋洋,傲然道:“喂,你这小杂碎,吓傻了么?还不快来给神君爷爷拉车。”
张路遥被这童子的声音从沉思中惊醒,闻言不由又惊又怒,讶道:“什么?你让我给你拉车?”心想:“你一个小小童子,不过是功夫好了些,竟敢大言不惭,自称什么‘神君爷爷’,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让我为你拉车,哼,你也配么?”转眼一瞥那些拉车的武士,但见这些人衣着有新有旧,身上却或多或少都带了些鞭痕,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些人不是这车中人的门下弟子,而全是被抓来的?”
思及于此,他心中不免闪过一丝惧意,当下不再多言,转身跃上马背便要离去。那单刀虽然仍是落在地上,这时却也顾不得了。
黑衣童子见状,只微微冷笑,却丝毫不加阻止。
张路遥一跃上了马背,心中暗喜,正大大松了口气时,忽然一阵钻心奇痒袭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跌落马下。他这时只觉那瘙痒深入骨髓,仿佛浑身上下的皮肉骨骼之中都有千万只蚁虫在爬来爬去一般,想要伸手去抓,却又不知从何处挠起。一时间只在地上翻滚惨叫,形状甚是凄惨。
拉车的众武士将这情形瞧在眼中,表情各异。心有戚戚,面露同情者有之;貌似麻木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然而无论表情如何,其中总有几分畏惧之意。众武士中一名作书生打扮的少年摇头叹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居然掳人为奴,迫人做马,实在好没道理。所谓‘暴戾恣睢’,不过如此。”这人被数条粗索绑缚,衣衫褴褛,身上鞭痕斑斑,瞧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然而言语之中,仍是嘲意十足。
黑衣童子“呸”了一声,长鞭反卷,“啪”地打在这书生背上,顿时抽出条尺许长的口子来,鲜血淋漓而下。
那书生吃痛,“啊哟”惊呼,却又说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这垂髫小童,动不动便突发鞭打,一味施之以暴,岂是为人的道理?”他话语滔滔不绝,黑衣童子自是充耳不闻,只嘿嘿冷笑,手中长鞭不住抽将过去,不多时便将这书生打得血肉模糊,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余呻吟。
那书生身旁被绑的武士只怕遭了殃及,纷纷往旁边避开。
张路遥这时身上奇痒渐渐消退,爬起身来,正见着那书生挨打的一幕,虽知其乃是为自己鸣不平所致,但观其言行,仍不免心中暗叹:“这人真是个书呆子。”只是他虽觉愤然,却也无计可施。何况如今自身难保,思及先前突然而至的奇痒,不明所以,更是大为惊惧。
黑衣童子见张路遥起身,便暂停了对那书生的鞭笞,转而问道:“小杂碎,滋味如何?还想着要逃走么?”张路遥闻言怒道:“你这……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黑衣童子哈哈大笑,一摆手中长鞭,得意道:“老爷的这根‘天麻伏鬼鞭’,用了十几种毒虫毒草磨出来的汁水浸泡过,抽在人身上,毒素入血,能叫你痒得死去活来,嘿嘿,这滋味你是知道的了。”
张路遥惊怒交加,正要说话,那黑衣童子却滔滔不绝道:“不过你若是以为痒过一次之后,便没事了的话,那可大错特错了。这毒性随血入体,潜伏在气脉之内,每日子、卯、午、酉四个时辰都会准时发作。而每发作一次后,毒性便更深了一层,若无老爷我给的解药压制,到最后痒得狠了,只会把自己挠得皮肉脱落,白骨森森而死。哈哈,怎么样,怕了罢?”
他说起鞭上毒性时,拉车的一众武士面上惧意更甚,便连那少年书生也是如此,足见其所言非虚。
张路遥见状,心头愈发沉重。暗想怪不得这许多江湖豪客都乖乖为其驱使,原来是身中奇毒所致。
他这时明了那奇痒的来历,心中又恨又惧,想道:“这小童说那痒毒三个时辰发作一次,看众人反应,当是不假。如此一来,我岂非便要受制于人?唉,我近日厄运连连,真是称得上‘命途多舛’四字了。”他瞥了一眼被绑缚奴役的一众武士,心头升起一丝悲凉之意,又想道:“若这小童以解药做要挟,令我为他拉车开路,我又该如何?难道也要和这些人一般,任凭驱策么?”
想到此处,心底猛然涌出股傲气,暗自语道:“我张路遥堂堂大好男儿,岂能与人为奴为仆,坠了父祖的名声?纵然身中奇痒之毒,最多不过一死罢了,又何惧之有!”
这一番转念,不过片刻之事。待他打定主意,立时只觉轻松了许多,当下转身飞跃上了马背,便要策马而去。那黑衣童子见状吃了一惊,高声道:“咦,你这小子要往哪里去?不要解药了么?”
张路遥扬声道:“你若好心要将解药给我,在下自然却之不恭。但若阁下以之为要挟,那便恕我难以从命了。”说话时早已轻磕马腹。那瘦马知晓主人心意,轻嘶一声,撒蹄狂奔,顷刻间便跑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