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不到你的信并不意外,初期开空信箱的痛苦已不存在,这几个月中间,我的感情被折磨成麻木和迟钝状态,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严重的伤害我了,不过会在心的深处留下隐隐的悲哀。这种悲哀使我终日无精打采,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我听见妈妈在背地对梅姨议论我气色不好,梅姨哼了一声说,谁知道她又在作什么怪?
喜欢赌气也是我的坏毛病之一,梅姨最反对我这种态度,以前她说过哪一次赌气,受害的都是你自己。我一直把梅姨的话当耳边风,不管有没有道理。我承认我对她有偏见,还不是因为她对我有偏见的关系。
对人我赌气,对物我也赌气,摔东西、毁东西,只有破坏才能抵消一部分失意。如果信箱不是租的,我也想把它打得稀烂出口气。
一个星期中间我去看了三次信箱,三次都是空的,其实去一次就够了,另外两次完全是赌气,没有你的信我一点也不惊奇,别人的信一封也没有就不对了。从征友开始我的信箱没有空过,就算所有的人不给我写信,可是电影周刊也不该不寄来,头两次我还不觉得,以后我怀疑起来,难道大家把我遗忘了?信箱经过一段繁闹时期,又恢复原来的冷落。还是邮局忙中有错,把属于我的信投进别的信箱?
第三次去开信箱纯粹是赌气,结果仍然是空的。对于一件事越感到奇怪,越想注意,一连扑空很挫折我的勇气,下一次如果还扑空呢?我不敢再去了。可是我已失去了多等待几天的耐心,突然我急中生智,把一本旧杂志封起来,写上信箱号码,即使仍然一封信没有,起码我可以拿着我自己寄的这本杂志,掩耳盗铃。
通常头一天邮的信,第二天准能寄到,信箱应该更方便,免得耽误投递的时间。可是奇怪极了!当我去开信箱时,里面又是空空的,不但没有信,也没有我亲自投进邮筒的印刷品。我肯定是邮局的邮差错了,应该收到的而收不到的信件不知道有多少封,说不定你从美国寄来的信多半遗失了,你原不该对我那么冷,知道我补习也不夸奖。
我已经下决心了,假若你再不写信来,我便停止补习,说这是报复行为也好、赌气也好、自暴自弃也好,反正我对补习本来就没有一点兴趣。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断断续续的去上课,柴老师对我不再严格,因为我的瘦弱已博得他的同情,只要我缺席,他会认为我又生了病。
即使你来信鼓励我,我也决心和范丽人共进退,一旦她出了国,我就不再去补习班,当然要瞒着家里的人,到时候我宁愿各处流荡,也比闷在教室好。我不知道别人怎么能忍受读书的烦恼,我觉得天下事惟有读书最没意思了!
范丽人带来一张照片送给我,照片是我问她要的,后面几行字是她自动写的:偶然认识了你这个多梦的女孩,短短时间又要分开,希望你有健康和快乐,填满生活的空白。给于玲,范丽人赠予赴美前。
拿着范丽人的照片,我的心酸酸的,为她,也为我自己。为我自己的梦一个个失落,为她向茫茫的前途摸索。这张照片是以前的,不好。范丽人没有看出来我在发呆,以为我在欣赏照片。听见她这么解释,我才想还没有尽赞美的礼貌。很好。是一张四寸艺术照,头梳得蓬蓬的,穿着旗袍,灯光为她制造一种端庄的美丽。不过看着你的年纪大,我说出我的想法。我故意的,她说这张照片是为了寄到美国拍的。原来是相亲的照片。好!你笑我,我不送了。好好!不笑就是,我想哭一场,怕你受不了。不笑就哭,为什么要走极端?我一向喜欢走极端,既然不能变好,索性坏到底。何必这么任性呢?范丽人劝我,多看几遍照片后面写给你的赠言吧!
赠言确实有价值,不过健康快乐很不容易实现。我把范丽人的照片摆在书桌上,我正庆幸得到一个朋友,转眼间又要失去这个朋友。命运总是残忍的,常常把感情融洽的人硬要弄分离,像范丽人,像你。把感情不融洽的长期牢牢绑在一起,像妈妈,像梅姨。
梅姨走进我房里取报纸。看见范丽人的照片,拿在手里问这是谁?补习班的同学。我的声音很冷淡,因为我不喜欢梅姨那种查问的语气,如果是男生,她查问也有点道理,女生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什么时候到美国去?梅姨真不礼貌,看罢照片又看后面的题字了,我恨不得一把抢过来,把她赶出去。可是我还是得敷衍她一句快了。她去干什么?梅姨的声音很低、很诡秘,我听了有点生气,只有她能去美国,别人不能去?去结婚,我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梅姨也是去结婚的,结果失败得很惨。
梅姨平常不是很神气吗?当我踩到她的痛脚时她就一言不发,拿着报纸就走了。我看报纸多半看电影广告,她看电影广告反面的房地产经济的小广告,有时候我听见她和妈妈讨论一段一段的租押售,妈妈总有句现成的话挂在口头上,别找房子了,就住在这里不很好?幸亏梅姨摇摇头说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假若她真的永远住下去,还有我过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