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悠悠醒来,哀叹一声。
有笑声问:“叹什么气?”
我答道:“突然想起来,我每次都会被人打晕。其实一定要的话,大家都能先说一声,我可以很配合跟着走的,不必一定用暴力。暴力多不好啊,你要我跟你走,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我只要知道自己打不过你,自然就跟你走了,何必一定要打晕我呢?没必要嘛,到头来还要扛着我走,多累啊,我自己乖乖跟着你走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头很痛啊。”
宝华游步佛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继续微笑:“那这次你错怪我了,不是我打晕你的。”
“我才不会相信是孙悟空。”
“是你自己晕了。”他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说完,他转身准备出屋子。
我忙翻身下床:“这是哪里?”
他回答:“魔界。”
我大惊:“宝华游步佛,你莫非真的入魔了?”
他回头看我:“什么叫入魔?”
“就是……就是入魔啊!”
“本无魔,不过是个称谓而已,魔障在心里,佛有了魔障,就是坏,魔无了魔障,就是好,好好坏坏,不是一个称谓能立刻决定一切。”他是这么说的。
而我很明显无法理解:“下仙不明白。”
“下仙?你已——”他又笑,笑着摇摇头,“算了,还是你自己揭穿自己吧。”他转身走两步到门口,又回头,说,“不要再叫我宝华游步佛,也不要再叫你自己下仙。我的名字叫易傲,你叫月亮吧?很好听的名字。”
虽然听不怎么懂他的前两句话,但是我针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做了反驳:“不,你如果听了我的全名,不会觉得它好听的。”
“哦?”他微微挑眉,虽是曾做佛的人,如今做魔了,在一挑眉之间,风流肆意。
我说:“我姓孙,叫孙月亮。”
他沉默了许久,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有事可以用枕头旁的陀螺传声筒找我,或者直接问外面的。你不要想逃出去,这地方,你逃不出去,而且即算你逃出去,外面是十万天兵天将在镇守,一旦有魔界中人出现即格杀勿论,更何况你谋害木叉的事情一定会被揭穿,留在这里更安全。”
然后他转身出去了。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觉得我的名字很难听,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离开床,打量屋内,虽然和紫竹林处的素雅无法相比,却实在装饰不差,更是多了一份烟火味。
视线不经意瞟过桌上铜镜,我迅速再次将视线移回去,盯着里面的人,我看到自己的目光很陌生。
镜子里的人相貌和我何其相似,只是额间渗出像血般鲜红的印记。这印记还很巧妙,居然恰好像盛开了一朵花。
我抬手去擦额头,却无论如何都擦不了,再仔细看,连发式都变了,原本素雅绾两个髻的发型,变成了现在长发披下,额前的发作中分,轻轻绾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头发居然不知道被什么染成了红色!
我迅速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火红色的一身广袖长裙,第一反应是朝窗外吼:“宝华游步佛你脱我衣服?!”
得不到回应,我再重新看回镜子里,打量自己许久,挫败地坐到地上。
镜子里的是谁?红毛妖怪吗?一身都是红的……
我突然想起宝华游步佛刚才说的话。
他说:“不要再叫你自己下仙。”
他的意思大概是:我已经失去仙的身份,我现在和他一样是魔?不,或许只是妖……不,这其实没什么本质差别……
最要紧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傍晚时分,我被小女妖叫住:“月亮姑娘,魔王请您前去赴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能跟她去。
一进去,我看到满屋子的人,很热闹,而我已经几百年没有再经历过这种热闹了……不,或许是几千年。
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们都在花果山的时候,常常都这么热闹。那时候太远,以至于我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而当开始西天取经之后,就再无如此繁华,西天取经完了之后,直接被投入安静的紫竹林,潜心修佛。
一时间,耳朵有些不适应,没有听到宝华游步佛——不,他说他叫易傲——叫我。
直到另一个小女妖来到我身前,行礼道:“月亮姑娘,魔王要您过去。”
我跟着她走到最高台子上的桌旁,易傲站在那里,看着我,嘴角的笑容内敛温文。
他在不久前,还是宝华游步佛,如今,成了六界中令人忌惮的魔王,或许没变的,只有这笑容了。
我又突然想起来了,在许久许久之前,也是在高台上,不同的是下面有很多猴子。
而我身边的猴子对我说:“你是副王。从此之后,你与我平起平坐。”
时空似是有了交错。
我望着眼前白衣素袍的易傲,他的眉眼如画,温文尔雅。
可是我那么想念那只猴子,那只该死的石猴!他虽然一脸的毛,虽然长着一张雷公脸,虽然我常说他半夜出现的话会把小孩子吓哭,虽然他……
他可以有万般不如易傲,但他是孙悟空。
只要有了这一点,易傲万般都比不上他。
易傲看着我笑,说:“我莫非和孙悟空长得相似?”
我回答:“你们都是男的。”
他又笑:“佛无性别。”
我点头:“好吧,你是女人。”
他似乎是小小沉默了一下,我想他大概在杀了我和杀了我之间徘徊不定……好吧,两个选择都是杀了我,或许有第三个选择……还是杀了我。
但他选择了第四项。
他说:“月亮,你即便想激怒我,也该用高段数,那样的口舌之快,不要说只能逗千年前的孙悟空,到了今日,听来也只是像在和我调情。”
我其实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宝华游步佛成佛已不止千年,日日听佛祖诵经,研讨佛法,为什么一朝成魔,可以完完全全将以往的所有都抛弃?好像以前那个和现在这个完全没有关系。
我提议:“你可以穿得更豪华一些,这样太寒酸了。”
我这是实话,他这样穿着太像百无一用的书生,说出去是魔王,估计会让人笑死——哦,原来他打的是这种算盘吗?
他却摇头:“浮华于面。月亮,今日你可以穿得如九天仙女,但明日亦可褴褛如乞丐,又有什么区别?衣着可以千篇一律,但里面的灵魂不同。我即便看上去不过是个书生,但我麾下是妖魔两界的百万雄兵,他们全以我马首是瞻,如此威风,莫非是随便从路旁捡个乞丐回来,给他套上金丝龙袍所能再看到的?”
我沉默许久,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啰唆了。”
他微微挑眉:“哦?”
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比我更啰唆。”
他一愣。
他愣的样子非常好看——虽然只在眉眼间的一瞬,但是真的很好看,像是凝固的一幅画,我多想现在就把他真的变成那么一幅画,然后马上烧掉。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笑起来也还不错——啧,那脸上没毛,看起来不顺眼。
他转身,看台下千万的妖魔众,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他还没说话,下面都安静了下来,很多只眼睛看着他……不说“很多双”,是因为大概有单数的可能性,有的妖魔是一只眼睛,或者三只眼睛,又或者……很多眼睛。
两旁的小女妖分别走过来,向我和他递上酒樽,然后便恭敬退下,整个高台子上,只有我和他两个。
他举起酒樽,说:“今日魔界六大护法归位,我又得天界之宝,即日则攻天庭,将魔界被欺压千年之恶气给出个干净!”
台下吼声震天:“魔王威武!”
他转头看我,微微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待妖魔们各自大吃大喝起来,我看着他,问:“你不会傻到想利用我对付孙悟空吧?”
他倒是诧异,吃下一块糕点,看我:“孙悟空?孙悟空不是早就死于多少年前了吗?月亮,你醉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斗战胜佛不是孙悟空,孙悟空不是斗战胜佛,这是不同的存在。
——但如果不是的话,我的孙悟空,花果山的孙悟空,去了哪里?
“再说了,我何必要对付孙悟空?”他笑起来,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孙悟空在千年之前,乃可称作妖界之王,如他再现,我得他相助,从此天上地下,谁还能奈我何?”顿了顿,他又说,“月亮,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又不傻,我只是啰唆而已。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劝服斗战胜佛将孙悟空“释放出来”,妖界之王和魔界之王联手,将六界全部搅得不得安宁。
这是件诱人的事情。虽然会天下大乱,但是孙悟空将会出来。
如果我可以再傻一点点,我就会答应,因为天下和孙悟空,我干吗要选择天下?如果我可以再聪明一点点,我就会拒绝,因为天下和孙悟空,我只能选择天下。
问题出在,我既不傻也不聪明。
我只知道,其实我没有选择权,天下还是孙悟空,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能做的,只能是沉默。
只是我相信,这天下,其实一直都是孙悟空的天下。
我曾经很认真思考过关于“天下”这个问题,并且不止一次。
对于这个问题,和我讨论过的家伙态度如下:
巨石:“……”
石猴:“会比花果山大很多吧?”
美猴王:“你说得对,我该去走遍天下,找寻仙道长生不老之术。”
孙悟空:“天下很大。”
齐天大圣:“呵,天下有什么了不起?你若要,我老孙把整个天下都能装来给你!”
孙行者:“你真的很啰唆。”
斗战胜佛:“一品紫,菩萨已经在叫你了。”
……
这么想来,斗战胜佛真的不是孙悟空,更不会是石猴。
我的石猴,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间里,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而我的孙悟空,在成为斗战胜佛那一刻,也不知道消失在了什么地方。偶尔我会想,石猴和孙悟空会不会在某个空间里相见,那时候他们会不会提起我。
醒来之时泪满衣襟。
小女妖似乎很忌惮我,又或者只是忌惮我来路不明的身份,和受到魔王的优待——她低着头捧来金盆清水让我洗漱。
我低头,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额间的花越发鲜艳了,我发现我似乎变漂亮了。
我问她:“我漂亮吗?”
她似乎愣了愣,随后回答:“是。”
“但我觉得你更漂亮。”我笑着伸手,“不如把你的皮撕下来给我吧。”
我听说过画皮美人的故事。
她吓得手一松,金盆落到地上,水溅得四处都是。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那人说:“你下去吧。”不是对我说的。
我抬头看易傲:“连一个小妖都舍不得?”
他说:“妖也是生命。”
我笑:“人不是生命?”
他说:“月亮,我从未说过要杀劫人间,我们只要打败天庭,是因天庭的欺压而已,有欺压,自然有仇,有仇,就要复仇,这和人间完全不相干。”他顿了顿,笑了,“是天界一直在宣扬,如不除尽妖魔,便会被妖魔屠掉妖魔之外的四界吧?玉帝还是那样,总喜欢危言耸听,偏要赢得台面上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我问:“你保证你这么想,那些妖魔也这么想?”
他沉默一刻,说:“我不保证,但我相信。”
“易傲,”我问,“这是你的梦想,还是理想?”
梦想,就是大概无法做到的,理想,是大概可以做到的。
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梦想还是理想,他自己都不确定可不可以做到,我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一直沉默。
所以注定我永远不会相信他。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是不会被别人相信的。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不是他的福气,仅仅只是别人有点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