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羽这才知道,这个像神一般的男子,他的骄傲,他的辉煌,他的神迹……在他哥哥姐姐的眼中,无足轻重得就好像放屁一样。
屋内所见,自然又是一番景致。
据说装饰的最高境界,就是“宾至如归”。振羽真心感叹,严大人的家中很有人味。
还记得高中课本上的一篇文章《林妹妹进贾府》,借着林黛玉的心思控诉了豪门深院多么封建,多少规矩。振羽却只记住了其中一个细节——贾母看见黛玉后,拉到膝前来哭了一通,又笑了一通,舐犊情深,令人动容。
而今,严大人也像贾母一般,丝毫没有架子,拉着振羽同坐沙发,一会儿笑着说“这丫头真俊,龙天配不上你”,一会儿又问“学什么的”。振羽牢牢记得龙天的话,只乖乖回答“医大八年”,严怀笑着说“很好很好”,便不再往下问了。
竟然就这么过了?
振羽忍不住偷望了龙天一眼。
龙天却只是微微笑着,既不贫嘴,也不邀宠,似乎打定主意把舞台交给她,自己却做了看客。
两代人相谈甚欢,严怀忽然起身,说是要拿旧相册。这时候龙天才突然着了慌,站起来满脸紧张地问:“妈,您是要……要拿那本相册吗?”
“当然。”严怀回答得浩气长存。
龙天的额上却已经见了汗。
“看在……看在你准儿媳的面子上,能不能不看?”
“不能。”严怀睨了一眼,霸气侧漏,龙天顿时吃瘪。
看着龙天那哀怨凄凉的小眼神,振羽突然对相册里的内容无比期待起来。
不多时,严怀果然从房内拿出几本旧相册,一页一页翻给振羽看。
“这是龙天五岁的时候……这是他六岁的时候……这张是刚上一年级的时候……”
“伯母,这……这真的都是龙天吗?”振羽每吐出一个字,声音都在发颤。
“当然都是他。你看,这幽怨的小眼神和现在多像。”
龙天早就换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嚣张表情,大咧咧地躺坐在沙发上,跩跩地说:“小时候的形象不能说明问题。”
可是,可是——这么风骚的男人,小时候竟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在严怀展示的每一张相片里,龙天都涂着红脸蛋,小新眉,血盆大口,面白如尸,穿着小礼服、印度服、民族服……只可惜,统统都是女装。穿着女装的小小龙天仰起一张幽怨的、可怜的、委屈的、不甘心的童养媳脸,做着各种造型,扭着各种身形……
振羽的肚子都快笑疼了,拿出一张顶着蚊帐装扮观音的囧照冲龙天挥舞着:“没想到你这么时髦,这么多年前就知道COSPLAY,还是……还是这么奔放的造型……”
龙天举目望天:“如果你有两个比你大十岁的哥哥姐姐,你也只能任人摆布。”
怎么会大十岁?
振羽正觉得奇怪,忽然听见门口一个声音说。
“瞧瞧,好几年不见,还记着仇呢,我这姐姐可真够失败的。”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差不多有一米七,短发,戴眼镜。声音很好听,带着少女般柔柔的味道,但不知为何又有种不容置疑、冰冷刺骨的感觉。振羽抬起眼睛,正好看见一双寒星点射的眸子望过来,她的心就忍不住狠狠地颤了一下。
是个厉害角色。振羽心想。
龙天已经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姐”。
严沐雨走了进来,放下包,抱着臂,抬头看着龙天。整套动作像军人般干净利落。她虽然比龙天矮一头,却仿佛居高临下般,许久才点点头:“出去四年,终于懂事了点。”
振羽的心不安分地再次咆哮起来——
懂事了点!懂事了点!懂事了点!
堂堂副教授,未来的大主任,被人说终于懂事了,振羽很想笑,可是这种气氛中,她笑不出来。
周沁雪和她年岁差不多,职位也差不多,可是和她一比,简直成了上海小汤包,一戳就破。
周沁雪跟人说话,至少还是平视的态度。而这个人,赤裸裸、坦荡荡地藐视!
振羽终于明白为什么龙天会如此重视自己的行头了。这装×的模样不是给严怀看的,而是给她——严沐雨,家长之风如臂使指的严沐雨看的!
仿佛感受到她的心语,严沐雨那双严厉的眼睛终于降尊纡贵般落在了振羽的身上。振羽不由得心中一颤。她面无表情地微微眯起了眼睛,振羽又一颤。
令人窒息的暂停之后,严沐雨终于翻了翻眼皮。
“呵呵,系着丝巾呢。”
为了讨好严家老小,振羽特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条传说中能够快速提升个人品位和气质的丝巾系上,却不想这条丝巾率先得到了严沐雨的瞩目,得到了如下的潜台词——
严沐雨的潜台词是,丝巾很碍眼,你也很碍眼。
“沐雨,老张正在厨房里做饭呢,你跟我过去搭把手吧。沐风也打过电话了,半个小时后就到。”
严怀一说话,一股柔和的气息顿时吹开了寒冻中的山水林草。沐雨出去后,振羽三下五除二扯掉了丝巾,一抬头,就接触到龙天那暗沉的星眸。
就算是龙天这烈日般的男人,在这个家中也只能吃瘪吗?
可是,他为什么不反抗?
振羽心事重重,又不好直接问他,只能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以对。半个小时后,在严沐雨无限的吹毛求疵中,晚饭终于做好了。
严沐风也终于赶在最后一刻踏进了房门,一迭声地道歉。
和严沐雨“随时随地,想摆就摆”的“震慑”神功相比,严沐风简直太和蔼、太可亲、太平易近人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天依然是一副“我跟你不熟”的样子,就连哥哥亲热地搂了他的肩膀,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热络的表情来。
这到底是多大仇啊,亲兄弟见面就跟路人似的。
严沐风却不在意龙天的冷淡,刚一坐下就开始控场。
“呵呵,到晚了到晚了,我自罚三杯。
“龙天,今天这顿算你的接风宴,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自干三杯如何?”
“我是外科医生。”
“呵呵,懂了,手抖是吧,饶过你了。你这个小朋友呢?不介绍一下吗?”
振羽眼看着龙天又是挤牙膏的嘴型,连忙主动说:“我叫杨振羽,也是外科医生。不过我能喝酒,我敬大哥一杯吧。”
振羽拿起酒杯正要先干为敬,就听见旁边一个凉凉的声音说:“住院医师第二年。”
振羽顿时有点手心发烫。
“每个医生都是从住院医师开始做起的,更何况杨振羽是个优秀的住院医师。”龙天坚定地送来一丝温暖。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严沐风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振羽说了一个在医学界如雷贯耳的名字。
严沐风一边感慨着“好学校啊”,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另一边,似乎在等待什么。严沐雨玩着碗里的饭粒,淡淡地应了一声:“肄业生。”
振羽顿时觉得整个面颊火烧火燎,烫得几乎疼痛起来。
这时候,一左一右两只手都被人握住了,只是一只宽大温厚,一只苍老有力,振羽虽然恨不能把脸贴到背上去,却依然感觉到一丝甜甜的温暖。
严沐风似乎没有看到振羽的窘态,只对严沐雨笑言:“调查得很清楚嘛,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严沐雨抬起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对面的龙天:“这可是我弟弟带回来的第一个女人,自然要谨慎些。”
龙天却只是微笑着,话里柔中带刚:“姐姐,我已经成年了。”
“可是你依然会在国外受训三年后,直接跑到乡下去浪费时间,你的成熟和理智是长在脚踝上的吗?”
龙天虽然还在笑着,可是笑容已经很僵了。
“那个地方不是乡下,是个很大的地市级医院。”
“除了四大医院,其他地方都是乡下。”
龙天忍不住说:“可是周沁雪也在那里。”
严沐雨耸耸肩:“那是她的桥。所以,你看,她已经拆桥走人了。”
“可是你看,我也升了,我现在是科主任了。”
这时候,严沐风惊喜的声音插了进来:“已经是科主任了吗?不错不错,名片带了吗?我看看。”
龙天很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皱皱眉头刚要说没有,振羽却连忙掏出龙天忽悠她的那张名片递过去,同时换来对方意味深长的一眼。
“呵呵,真不错啊!诺华医院的重症医学科科主任。沐雨,你也看看——”
沐风把名片递给沐雨,她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民营医院而已,还是个期货。”
龙天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对面,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眼睛里的东西,却让振羽已经不忍再看了。
“不管怎么说,小弟终于当上科主任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嘛。”
严沐风打了一圈太极,把名片往桌子上一放:“来,吃饭吃饭。”
于是,就真的开始吃饭了。
那张名片就这么一直放在饭桌上,完全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
杯往碟来,觥筹交错。一滴油不小心滴在了名片上,后来,又滴上了很多污迹。
似乎,也并没有人在意。
而那些污迹却仿佛滴在了振羽的视网膜上,一滴,又一滴,像污点一样刺痛了她的双目。
晚上的安排,严怀睡正屋,沐风和沐雨睡东厢,龙天和振羽睡西厢。
经过晚上这番“接风洗礼”,振羽对龙天也是“刮目相看”,倒显得比白天更有情意。龙天嘱咐了一声“今天累,早点睡”,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振羽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说出口,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进了屋,叹了口气,转身也进了屋。
刷牙洗脸,躺床上挺尸,也不过十点。振羽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把双手放在被子外面,一会儿把双手放在被子里面,怎么放都觉得别扭,最后只好一骨碌爬起来,无声呐喊道:“医生哪有晚上十点睡觉的,暴殄天时啊!”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外面有耳语般的声音响起,却又近得好像就在墙根处说话。振羽蹑手蹑脚爬起来,将窗掀了个缝往外看,果然看见严沐雨和龙天站在院子里,正在小声说话。
严沐雨?
她拉着龙天,又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