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淆山下的困兽之野,已成一片埋骨之地,乌云聚于天空半月不散,尸山血海,如一片地狱。
他打着十六骨的画梅伞,自大雨里穿过,停在大片开到的荼蘼的扶桑花前。
扶桑花丛里,端端正正躺着一个女子,一身墨染的黑衣,裙裾铺地,上面缀着大朵的牡丹刺绣。
“我来了。”他微微抬起伞,寒潭一样的眸子里几分淡淡的心疼。话落,他将伞收拢,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安心似地闭上眼睛。
浮云铺在天际,滚过声声惊雷。
“你终究是舍不得我,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在骗我。”女子极慢极慢地睁开眼,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胸口那道入骨刀伤往外渗着血,钻心的痛,可她却笑出了声,她问:“我有些冷,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他的手在空中凝了片刻,而后猛地将她抱进怀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雨串珠落下,打散在她苍白的脸上,朱红唇角浸出丝丝血线,她用尽了力气去够他的脸,却始终够不着:“都说人死了会去忘川,喝一碗汤,便什么都不记得,那些……都是真的么?”
他不说话。
她笑了笑,像是做错事般心虚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我如果不去忘川,我如果不喝那碗汤,你会不会怪我?”
他将她抱得更紧:“你别说话……别说话……”
但她依然在说:“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以前我们在七夜城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说诗词给我听……现在再给讲一遍好不好……我想听你说,那首莫忘亭的诗……我好像忘了太多……只……只记着一个开头……残红和雨香满袖,点墨融雪……湿锦裘……”
她快说不出话,于是他颤抖着接过口:“尺素不寄南岭雁,一夕相思断成愁。”
他的话未落,她的手已经缓缓垂下去,躺在他的手心里,他紧紧地握住她。
一生不曾落泪的他眼角蓦然滴下一粒血珠,顺着脸颊滑下,打落枝头的残红。墨梅伞坠到地上,伞骨被风折断,随风飘去。
他抱起她,走在大雨里,一头墨泼青丝散在风雨里,却在几个呼吸后,褪成雪白。
朝青丝,暮白头。
寂寂七月雨,打残芭蕉,打落扶桑,打在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霏霏烟雨中,有苍凉的声音飘过来。
——残红和雨香满袖,点墨融雪湿锦裘。
——尺素不寄南岭雁,一夕相思断成愁。
2。
说书楼里的先生重重的拍了桌子,震住了满屋子的听客。
“困兽之野一战,摇光帝据西淆山天堑,一举镇杀九州七十二路诸侯足足一百二十万大军,此举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说是这一战打到最后,尸横遍野,枯骨成山,诸侯鲜有生还。七月廿八,战事已定,摇光帝于西淆山顶祭天,随行将士只见野火凭空而起,顷刻燃遍了整座山,摇光帝于大火中,披着满头的白发,就此归天。”
台下有人听不得先生的话,出口反驳:“一派胡言!摇光帝明明禅位于明王,病逝于长乐宫中,何来的祭天仙逝一说。”
说书先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我和明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的大雪,抬手抿了一口清茶,似笑非笑地说:“事情过了这么久,这些人依旧津津乐道,可见世人的无趣。”
我笑了笑:“陛下莫不是觉得,先生的故事说的不好?”
明晖很久没有说话,窗外飞雪落进来,在桌上融成水滴,他抬手沾了一点雪水,于桌面正中写了一个“情”字。
“半年前的事,你可知道真相?”他突然抬起头,定定地将我盯住。
我有些惊愕地抬起头:“臣不知。”
他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世间万般深情,无一不被轮回厌。”顿了顿,重新看向窗外的纷扬大雪:“我皇兄禅位于我的那一日,长安城千年未见那般大的雨……”
在长安城千年未遇的大雨里,他撑着伞,手中握着一枚碎掉一半的玉佩,立在长乐宫的蜀葵花前,怔怔地看着它。有侍卫匆匆跑过来,跪在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事情都办妥了么?”他问,眼睛未曾从玉佩上移开。
“回陛下,江南陈世家子喻侯在宫外。”
他闭了闭眼:“传。”
朱红的隔扇门被推开,陈子喻摇着折扇走过来,立在他身旁,却未行大礼。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有些性子,他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屏退侍卫,问陈子喻:“听闻江南陈世家研习各种秘术,此话当真?”
陈子喻点点头。
他又问:“敢问先生,世上是否真的有黄泉,是否真的有忘川?”
陈子喻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他摘下一瓣血红的蜀葵,摊在手心里细细看着:“先生不必说我也知道,我要先生来,是要先生办一件事。”
陈子喻皱起了眉毛,目光落在他一头雪白的长发上:“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他抬起头动也不动地盯着陈子喻,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作一场法,用你陈世家祖传的谪仙术,取我生魂,让我可以去黄泉。”
陈子喻握扇的手猛然一紧,冷汗层层浸出来:“陛下是要……”
他打断他的话:“不必多问,照做便是,事成之后,赐陈家一世荣华。”
“可是,陛下,谪仙取魂,永世不入轮回,不得往生,陛下可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无妨。”他拂袖,将双手负在身后,半块玉佩握在掌心里。他仰头看进磅礴的大雨里,道:“你去准备,今日便施法。”话落,他唤了侍卫:“传明王到长乐宫一叙。”
半个时辰后,他坐在镂雕的紫檀小榻上,提着狼毫笔落下了最后一个字,盖了印,便抬头看着立在殿中的明王,说:“皇弟,孤要嘱你一件事。”
明王诧异地抬起头:“皇兄请说。”
他将笔放下,走到明王的面前:“明晖,孤要将天下交给你,从此以后,天下苍生,江山社稷,系于你一人身上,莫要辜负我的希望。”
明王“砰”地一身跪在地上:“皇兄,臣弟不明白。”
他笑了笑,伸手拍在明晖的肩膀上:“明晖,你虽与我不是亲兄弟,但你为人稳重,将天下交给你,我放心。不要再问我为什么,只需要照我的话做,好好爱这个天下,好好爱这片苍生。”说完,他挥了挥手,让明晖退下。
那一日傍晚,长乐宫中所有侍卫和婢女都被支开,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和陈子喻两个人。漫天大雨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九道惊雷刹那间撕裂了天空。殿内灯火通明,红烛光弥漫的霞光里,他换了一身浅紫的纱衣,衣袂上用金线绣成蕙林兰皋,那时,他就像是一朵飘逸的云。
谪仙一术,强取生魂,有违天理,有伤人和,魂魄不全者,不入轮回,不得往生,生生世世留于忘川河畔,为飘零之魂。但,他不怕。
狂风将长乐宫的大门吹开,殿中所有的灯火刹那间熄灭,归于一片深邃的夜色里,可夜色里,他一头雪白的长发却显得格外耀眼,陈子喻挥剑的手势愈发繁琐,在最后一剑落地之时,他蓦地吐出一口逆血。
黑暗里,他和着血笑起来,喃喃道:“阿烟,等等我。”
3。
明晖轻轻敲着桌面,清泠的声音散在大雪里,渐渐远去。他看着远处的雪染江山,说:“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说起来,也算是陈年往事了,只是如今想来……”顿了顿,他叹道:“世间痴人太多,佛说情根深种,得三毒八苦,让人悲,让人喜,得生别离,得怨憎会,我却一直不能明白。爱卿能否为我织一个故事,让我了悟,何谓情。”
我点头:“好。”
嘱小二送来笔墨纸砚,研了墨,将狼毫笔于砚上舔了舔,开始了我的故事。
故事始于困兽之野的战场上,在刀光剑影之后的遍地尸骸中,他着一身淡紫的纱衣,轻轻将她从扶桑花中抱起来,她一身墨黑的长裙,裙裾曳地三尺。烟雨中零落的扶桑落红,沾在他的鞋底,步履从容,飘逸的白发下是一张染着淡淡笑意的脸。
她从他的怀中醒过来,迟疑地望着他,她问他:“你是谁?”
他笑得很开心:“我么,我叫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