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郑龙飞一闪身带着大太监洪云来到万松岭郑府原址，曾经的郑家大宅院早已被夷为平地，处处断壁残垣，一片焦土，令人目不忍视。
郑龙飞找了两个结实的木条在洪云的惨叫声中捅穿了他的脚筋，然后让他面对废墟跪下。洪云面色死灰，自知难逃此劫，居然抖如筛糠，不敢正视他一手造成的这片废墟，头上的虚汗颗颗滴到地上的草丛中。
郑龙飞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来回踱步，不自觉地在没完没了的追忆中度过了几个时辰，可怜那老贼洪云一直在痛快地等待自己临终的时刻。世间的痛苦莫过于等待死亡。
在残剩的瓦砾中，郑龙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哭，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他冷漠地看着洪云，洪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死命地转动，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但他知道，郑龙飞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被任何人的花言巧语所左右，所以任何言行都是徒劳的，想了半天他还是觉得别无他法，只能再拼一次。眼下自己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等着人家来切来剁，绝无生还的希望。抱定既死之心，他反而心下坦然，心平气和。说话的口气也是推心置腹，诚恳自然，声音也不那么抖了。
“郑家小兄弟，——”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交横跋扈的气焰，连他自己都不大适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还没说完，郑龙飞不耐烦地说，“不要乱说！谁是你兄弟！”
“那好，郑公子，既然事已如此，我现在就痛痛快快把我多年的心里话说个明白。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还年轻，可能会有机会侍奉皇帝。但是，以你这样的脾气和秉性，恐怕，在朝廷中根本就无法立足，我敢说，不出三天就会被流放或处死。朝中大臣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又有哪个不是机关算尽，两面三刀？尤其是那个小皇帝，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老皇上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他亲生的儿子杀了他！毒死的。”
这话出口，语气听来寻常，却像半空中打了个响雷！郑龙飞不禁为之侧目。随即想到他奸诈的为人，只道他在胡言乱语。对于这样的疯狗，郑龙飞忍住自己的冲动，好让他在死前把肚子里的杂碎倒干净。
“说这个你也不能信，那好，说说你爷爷。你爷爷是个响当当的仁义爷们，绝对的好人，但是不能见容于朝廷。为啥？因为朝廷大臣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派系之分，你自己不选边站队，就是自寻死路！”
说着说着，他竟然忘乎所以，平时骄横的气势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郑龙飞虎目圆睁，怒喝一声，“胡说！你们这些狐群狗党，沆瀣一气，都死有余辜！”
“是是！郑公子所言极是。那么，公子认为，现在的朝廷中，哪位大臣是你心目中是好人呢？李丞相？你爷爷其实是他弹劾的。还有谁？孙丞相？当初我们提出清剿郑家庄时，他不但不反对，反而极力附和。这两位曾和你爷爷交往甚密，结果又能怎样？朝廷本身就是个最大的刽子手，绞肉的家什。今天杀你明天杀我，而且各有名堂，可以说纷繁复杂，花样繁多。这些名堂干什么用的呢，就是要堂而皇之地杀人。你看现在的当官的，表面上人模狗样的风风光光的，俸禄优厚，还能贪腐敛财，有钱有势，很有排场，其实私底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在刀刃上跳舞？”
郑龙飞沉吟着，说不出话来。
洪云忍着脚伤的钻心疼痛，没有血色的双手颤抖着，擦擦额头上从白发里渗出的豆大的汗珠，抿抿邹巴巴的嘴唇大口喘息着继续说，“郑家老爷子啊，咱们虽然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十几年，从未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但是平心而论，你我是不是彼此洞悉的绝对知己？”
郑龙飞张张嘴，却无法反驳，只能哼了一声。
洪云又道，“我承认，你是正人君子，我是无耻小人。先帝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夸你勤于政务，是当世忠良，能堪大用，可是郑老爷子，千不该万不该，你当年不该插手立太子之事。当今皇上虽然年幼好玩，天资却是绝顶聪明，极奸极滑，当世无双。表面上看，我在朝中权倾一时，威风八面，其实有谁知道，我只是个傀儡。在皇上的眼里，我只是他链子上的一条狗而已。自从他当上太子，便千方百计地要整死他爹，以便早日继位。可是皇上龙体康健，正值壮年，再活个三四十年也未可知。小皇帝整天就琢磨这事，怎么办呢？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损办法，而且向我透露了这个意思。
“几年前的一天，他硬要拉着我陪他玩，我也不好拒绝，只好任由他领着我在皇宫的高墙大院中东拐西拐。最后我们来到一个老远就能闻到臭味的茅厕，我当时以为他要上厕所，就陪着他进去了，没想到里面躺着一只死狗。吓了我一跳！扯着太子就往外跑，边扯边说，‘太子爷要是喜欢狗，我送你几只便是，何苦玩一条死狗。’没想到，太子坚决不走，破天荒对我耍了脾气，扯着我弯下腰来，连续地掌我嘴，怒声说道，‘你这个狗奴才，让你陪我说说话你还又拉又拽的，你是不是想死啊！’
“虽然说他是个小孩子，但毕竟是个太子，杀我就像捻死个臭虫一般随意，一句话而已。我心头一颤，顺势就伏在肮脏发臭的地上，‘老奴不敢！’太子继续说，‘以后还听不听话啊？’我连忙说，‘听听听，当然听，刚才老奴只是怕那只死狗吓到太子爷，才冒死请小爷出去。奴才以后不敢了。’太子笑着说，‘我会害怕？告诉你吧，那条狗是我毒死的。’我连忙问他为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还能为啥？因为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听了凛然一惊，越想越是害怕，脑后飕飕地冒凉风。太子伸出他的又白又细腻的小手摸摸我的头发，哈哈地笑着，‘放心吧，只要你小心点，我不会毒死你的。’…”
郑龙飞听到此处，也不禁为之变色。再看洪云，一个垂死之人，辞色极为恳切。要不是他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时此刻他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可怜。再说，郑龙飞觉得自己全家遭难的原因的确不甚明朗，疑点颇多。洪云半口供，半自白，解去他心中的很多困惑。虽然他所说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也未必是假的。所以，他没有打断洪云的叙述。
“自此以后，太子的话就是我的圣旨，甚至胜过皇上的圣旨。有一天，皇帝正在勤政殿批示来自各地的奏章，为了清净，只留下我侍奉他。突然小太子跑来了，缠着皇上陪他玩，皇上很喜欢这个聪明无比的小太子，耐着性子和他捉迷藏，当他闭着眼睛数数的时候，我看见太子掏出一个小纸袋，轻轻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皇上的茶杯里，然后从容地躲到案几下面。我的心当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晕过去，盘算着该不该告诉皇上，可是小太子在桌子下面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没敢声张。
“皇上数完之后，照例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然后突然发现太子藏在桌下。两人玩了一会儿，皇上说现在太忙，等会儿再玩。太子说让我陪他出去玩。我犹豫了片刻，忐忑不安地跟着太子出去。太子充满质询的眼光一直盯着我的脸。我不敢回头，硬着头皮跟着太子出去了。这一次太子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说以后我就是他的人了，并且让我跪下，对天发誓绝对效忠于他。
“我照做了，只为保自己一条命。然后他似乎话里有话地说，‘今天我玩得很高兴，你回去陪皇上吧。’我一听，不解其意，如果皇上此刻已经驾崩，我去陪他，岂不是让我去殉葬吗！我当时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连呼饶命。他笑着说，‘狗奴才，我要想让你死还用费这么大劲儿和你玩吗？下次玩的时候好好听话，别扫了小爷我的雅兴！’
“我等他走了，爬起来，心急火燎地跑去看皇上。到了勤政殿里，一看，我魂飞魄散，皇上趴在案上，再看茶杯已空了。当时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刚嚎上两嗓子，才想起来要去喊人，叫太医和众大臣来办理丧葬事宜。于是我就爬起来，正要往外跑，忽听茶杯落地摔碎的声音。我猛一回头，却见皇帝扶着案几坐起来！”
洪云的故事也太曲折，讲到这里，愣是把郑龙飞也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是怎么回事？”
洪云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继续说，“皇上睡眼惺忪地大骂道，‘你个狗奴才，你嚎丧什么，朕刚刚睡点觉，你就把朕喊醒，你到底吃啥撑大了你的狗胆！？’我一看皇上没事，但是又哭又笑，跑过来抱着皇上的腿不放，一个劲地说‘奴才该死’。那滋味就像掉到粪坑里却捡了个大元宝一样。”
郑龙飞觉得他的故事讲得很有趣，很想问后来怎样，但是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