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钱阆。没钱的钱,门良阆。性别,男。1973年出生于本省最南面的一个小山村。我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考试。考试的科目很多,有大考,也有小考。
有的人不想考,或者担心考不过,请别人代替考试。代替他人考试的人被戏称为“枪手”。
1979年小学一年级,我就成了一名枪手。
当一名这样的“枪手”最少需要具备三个素质:一是速度;二是胆大;三是专业。所谓的专业也就是要精通考试。自己都考不过,代替别人考就没意义了。找枪手就是要保证通过考试,保证考试及格。
说到速度:我个子瘦小,肤色黝黑。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得快。我做功课的速度也快。我跑起来更快,跟飞一样,没有人能追得上我。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学校,教室只有一间;老师只有一个;只有一年级。老师的脾气不太好。对付不遵守纪律的学生,他直接用细竹条抽打手心,或者直接上手拧耳朵。除了我,所有人都害怕他。教室里,讲台右侧的土坯墙上开了一个洞,是老师放粉笔的地方。洞口离地面很高。下课时老师离开教室的那十几分钟的空档里,我敢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搭起两张凳子,像掏鸟蛋一样从那个墙洞里掏出一大把粉笔来,揣到自己的衣兜里。为同学们所不敢为,胆大不?
说到专业:我的功课应该还可以。那时一年级只学习两门课:语文和数学。至于我的成绩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放寒假前,发奖状的时候,只有我敢走上讲台提出质疑:老师,为什么没有我的奖状?
聘请我当枪手的人是我的同桌,他姓汪。精确地说,我们也算不上是同桌。每个人的“桌子”和凳子都是自己带来的。大多人都是带来一块粗糙不平的木板,两头往土坯垒起来的两个墩子一放,就是课桌了。一张课“桌”,根本坐不两个人。上课的时候,我们仅仅是挨在一起坐着而已。我们就是这样“同桌”的。
学校坐落在我们村东面的向阳山坡上,是一间瓦顶的土坯房,冬天透风,阴天漏雨。学校没有围墙,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就是操场。厕所在教室后面,是用稻草搭建的简易棚子。在这所学校就读的二十多个学生,来自周围的五六个小村庄。学校只有一个老师,他兼任我们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班主任,连校长也是由他兼任的。
我的同桌小汪跟我的年龄一样大,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他走路的时候低着头,慢吞吞的。你跟他说话,他半天也答不上来。有一次我问他的裤子为什么湿了,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在讲什么。你不能说他笨。在那样一个年代,他竟然还知道请我做枪手,帮他做作业!
小汪的功课很差,什么都不会。他请我做作业,是给报酬的。他会给我多少钱?有时候一分;有时候二分;有时是一盒清凉油;有时是一颗玻璃弹子,或者半盒防冻伤的润肤膏什么的。当然,大部分时候什么也没给。
农村的孩子,即使是一年级年仅七八岁的小学生,在放学之后,总是有太多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到后山上把牛牵回家;去山上捡柴火;去半里路外的菜园里拔几根蒜苗;背着粪筐粪耙子去捡猪粪,反正不会有机会被派到街上去打酱油。晚上吃完晚饭,在昏暗的柴油灯下,把书本摊放在油腻腻的大方桌上,半蹲半坐在椅子上写作业,实在不是一种什么愉快的经历。冬天,屋里寒冷潮湿。即使把脚伸进一个小火炉里,手指冻得僵硬,握不住笔。跟大部分孩子一样,一到冬天,我的手都会生冻疮;夏天,成群的蚊子对着灯下写作业的我们轮番叮咬;春秋两季,气温舒适,却成了农忙季节,全家老小都很忙,有空坐下来的时候,都困得想睡觉。
我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做作业的,而且还是双份。跟现在的孩子比,我们的作业并不是不太多,就是抄写生字生词和做算术题。我写完自己的作业,再替小汪写。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比较认真。后来,我开始偷懒。特别是抄写生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好枯燥。我就在小汪的小字本的格子里画圈圈。一个圈代表一个字。要是有一天学习了10个生字,老师要求一个生字抄写一行。小字本14个字一行,那么我就会为他画10行,一共140个圈圈。第二天上课前交给他,他看也不看。
记得一年级,都是自己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语文作业一摞,数学作业一摞。有的同学,作业本因为浸了一大片柴油或是稀饭,或者是写得极其不认真,就会把作业本塞到一摞作业本的中间。老师也要干农活。他一般在我们自由朗读的时候,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开始几本批改得还比较认真,看到中间他也烦了,累了,作业或作业本有什么毛病,他并不太在意。一堆作业快批改完了,他又会认真起来,又会变得比较挑剔。这个公开的秘密,除了小汪,大家都知道。所以,要想少惹上麻烦,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作业本塞在中间。
小汪不知道这个秘密,也就掌握不了我们交作业本的“技巧”。他总是顺手把作业本放在最上面。结果,老师总是会先发现小汪的作业有问题。老师责问小汪为什么不写字,总是画圈,他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讲台一侧。老师有时罚他站在教室外面,甚至是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出教室,或者罚他放学后扫地。他绝对不会把我供出来,也没有对我讲过一句怨言。就这样,我给他当“枪手”,他给我报酬。
寒假期末考试前一天,他竟然给了我5分钱,一枚崭新的5分硬币。5分钱可以买到一颗生鸡蛋!或者买三颗姜汁麦芽糖,或者两个小鞭炮,或者一块橡皮,或者一片口香糖……那5分钱害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期末考试,下着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教室前面的水田完全被大雪覆盖,像一马平川;教室东面向阳山坡上的松枝上堆满积雪,树身枝桠下都挂着冰凌;教室北面的窗户钉了两层厚厚的塑料薄膜,还是能听到风声呜咽。一开口讲话都能啥出大团的白气。大队学校派来一位监考老师。我们的老师在教室前面生起了一堆火,跟监考老师围坐在火堆旁边,一边抽着劣质的卷烟,一边扯东扯西地聊天。
老师用粉笔将考试题抄写在黑板上,每人发一张白竹薕纸作为答题纸。我故意把自己的答卷给小汪看。他的手也冻得通红,手里虽然拿着笔,一个字也不写。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他根本就不会写字。天气很冷,我的手都冻僵了,我想赶快回家。可是……最后,教室里只剩下4个人:小汪、我、监考老师和我们老师。
那位监考老师看起来很凶,我答完试卷后,迟迟不敢替小汪答卷。我语无伦次地对小汪说:你自己答卷吧。我不敢……我……我要交卷了。小汪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嗫嚅着,乞求着。监考老师把手腕抬得高高的,看了看手表,又看看我们俩,说时间不多了,赶快交卷吧。然后,又指着我,“你在干什么呢?题都答完了吗?”我说:“答完了。”“那为什么不交卷?”监考老师严厉地追问道。“我现在就交卷”。说着,我拎起书包,走上讲台交了答卷,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教室。
天空是铅灰色的一片。远近的山黑白斑驳,白的是雪,黑的是松树。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地响。一口气在雪地里深深浅浅200多米,走到村东的山坡上,下坡就进村了,我不敢回头。我感觉到小汪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尾随着我。回到家里,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身后投射过来,让我如芒刺在背。
我想把5分钱退还给小汪。放寒假前返校拿成绩单的那一天,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硬币,站在教室门口朝小汪村子的方向张望。他没有来。那个冬天特别地冷,我们村的池塘似乎连底都冻上了。第二个学期开学了,他还是没有来。事实上,打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他。
后来,我才知道小汪父母是表兄妹,是三代以内的近亲婚姻。他们家生育了三个孩子:老大四五岁时变成了傻子,不会讲话,不会走路,生活也不能自理。小汪排行第二,就在那年冬天,他也瘫痪了。再后来,他的弟弟,一个聪明活泼的、非常懂事的帅气小子十二岁时也跟两位哥哥一样。
小汪没有通过考试,他被淘汰了。小汪的父母面对婚姻的考试,他们的答卷也是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