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校长认可熊老师的做法。我如愿以偿地拿到第9名的奖品,一个价值高达两毛钱的作业本。封面上用钢笔写了一个“奖”字。还好加盖了学校的公章,否则拿回家给爹看他肯定不相信。
为什么不给娘看呢?娘不在家。大毛留级那一年,我也在二年级留了一级。我上三年级那年,娘带着大毛一起,到长沙给人帮工去了。
开完会,就放学了。我一路飞奔着回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回到家,院门是锁着的。我这才意识到爹今天又出去挣钱去了。小毛还在外面放牛,没有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爹,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我们家太需要好消息了。我转身就往村西头跑去。
村里本来不足二百人,其中一百多人去了长沙,剩下的人不是躲在家里,就是在外面田地里干活。黄昏下,房屋东倒西歪的,门合空无一人,一阵风吹过,满地落叶跟着风唰唰地掠地而过,小村就像座鬼城。没见有人看见我满脸幸福的模样。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爬上大山杠,站在最高处的一块石头上,向西面眺望。落日余晖,还有一抹涂在大山的背后。西面的山梁上,一条白色的小道蜿蜒西去,消失在杉树丛中。远远的,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肩上挑着一幅担子,低着头。我知道,那就是我爹。
去年,爹养了500只鸭子。没有经验,鸭子死的死,丢的丢,最后差点没把本钱赔进去。而我又浪费了多少本应该学习的日日夜夜,趟行在水田里,驻守在水塘边。可我执拗地认为冥冥之中有人要打垮我的意志,逼我去当木匠,我绝对不能辍学。养鸭子失败后,爹实在没办法了,买了一台补鞋机,走村串户地给人补鞋。农村人的鞋,很多是手工布鞋,破了由女人补,或者根本都不用补。补鞋的生意惨淡无比。爹以补鞋为耻,不敢在附近村里转,干脆走得远远的。害怕遇到熟人,天黑以后才敢回家。
我向他走过去。十几分钟后,几步之外看不清人的脸,我站路中间。“狗娃子,放学不回家,咋跑到这儿来了?”爹看见我,头也不抬,把挑子从左肩移到右肩,继续往前走。
“大,我期中考试考了第9名。这是我得的奖品。”我兴奋拿着本子在爹面前晃动。我知道天黑了他看不见。
“是全年级第9名,还是你们班第9名?”爹一转眼就走在前面。坡更陡了。
“我们班第9名。”我的兴奋劲儿一下子被腰斩。我们班第一名,放到五一班连前10名都进不了。
“那有么事用?跟倒数第一一个样?”爹看来也知道杉树岗中学的大概情况。五一班现在的第一名,就是我以前的同学邹琳。去年她第一名也没有考上高中,就留级了,还是第一名。连她那么出色的学生都无法考上,我升学读高中的机会几乎等于0。
暮色四合,寒鸦声咽。我和爹都闷声不响地顺着脚下若隐若现灰白小道,往村子里走去。
有时候,我们在槐树下,决定要给小蚂蚁一条生路,就在樟脑球画出的圈圈上,用树枝划开一个缺口,好让小蚂蚁从缺口逃脱。小蚂蚁已经被熏晕了头脑,却向相反的方向爬去。
期中考试过后,我变得异常的骄傲,熊老师的话也很少能听得进去。我离高中的门槛越来越远。
“大,我的饭票吃完了,我要带20斤米去学校。还要两块菜票钱。”中午回家,爹不在家,小毛去二奶奶家吃饭,我也不回家,就在学校食堂打饭吃。
“你要省着点。家里还欠着账呢,晓得不?”爹说道。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都是一毛两毛的零钱。爹的脸色阴沉。
“知道了。”我答应道。取一条编织袋去米缸里铲米。爹用杆称过重之后,我扎紧袋子口,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半个小时后,我骑车来到学校隔壁的粮店,就拐进去,把我的20斤米卖掉,卖了三块六毛钱。这样,我口袋里一下就有五块六毛钱。
中午下课铃声一响,该回家的同学回家。不回家的同学端着饭碗去食堂排队打饭。我没有饭票,当然打不了饭。我拿着英语书,走出教室,往南面的小河边走去。
教室的南面是一大片水稻田,水稻田的南面是一道高高的山梁,一条小河从山脚下流过。顺着水田埂走一里地左右,就到了河边。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薯,蹲在河边清洗。
“钱阆,你也没钱吃饭?”冷不丁地有人跟我说话,吓我一大跳。扭头一看,同班的王小军也猫着腰蹲在河边,他的手里也拿着一个红薯。
“我有钱吃饭。不想吃,我喜欢吃红薯。”我把红薯举到嘴边,狠狠地咬一口,咯咯吱吱地嚼起来。新挖的红薯,又硬又干,不甜。“我有一亲戚,他上高中的时候,中午也不吃饭,跑到山上去读书,结果考上大学了。”我怕他不相信,补充道。阳历十二月份,天气很冷,胃里填满冰冷的红薯块后,我和王小军一样,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僵硬的手指连书页都很难掀开。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星期,星期天一早,我骑自行车南行十几公里,直奔南店公社新华书店。据我多年的观察,附近几个公社的新华书店中,所售书籍档次最高的,就是南店公社的新华书店。那里是几个公社中最穷的,也是出大学生最多的地方。我要去沾一沾他们的福气。
十几公里高高低低的山间公路,眨眼间就到了。我手里紧紧地攥着五块六毛钱,盯着书架看。我指着其中一套书,问道:“同志,那几书多少钱。”那个年代,都流行叫同志。
“那四本书是人家为考试用特别预订的,不卖。”书店的同志答道。
“考什么试要那几本书啊?”我挺好奇。
“估计是考研究生吧。定价是三块六毛钱呢。”售货员拿了一根鸡毛掸子,在书架上晃了几晃。难道是放了很久订书人都没有来买走?
“是研究生高级,还是大学生高级?”我厚着脸皮问道。
“研究生也是大学生,是更高级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才能考研究生。”售货员是位中年男人,看来知道真的不少。照他这么说,研究生更高级。“同志,我很想买这几本书,你就卖给我吧。订书的人不急着用,你再给他订一套也不迟。”我踮起脚尖,趴在玻璃柜台上,央求道。我暗下决心,这么高级的书,我一定要买回去。至于买回去干什么,我懒得想。
他竟然同意了。“这位同学,你小小年纪,喜欢研究哲学,真让我佩服。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哲学是什么东西。后生可畏啊。这几本就卖给你了。”售货员连连感叹。是啊,我这么小年纪都热爱哲学,是挺了不起。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接过四本书,《中国哲学简史》一、二、三、四分册,心情激动,手都有点颤抖。封面也是朴素的白色。哲学?研究生?比大学生还高级的研究生?胡思乱想之间,我又买了两本语文课外辅导书,最后剩下五毛钱。我没有舍得给自己买点吃的东西,书包里装着六本书,斗志昂扬地踏上返程之路。如果爹妈知道我是这么一个熊孩子,他们会怎么看呢?我想他们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吧。
虽然知识是精神的粮食,可也不能总是让肉体饿着肚子。20斤米要吃40天,6个星期。天天中午啃红薯,难受。每天中午,在小河边啃生红薯的时候,王小军的皮肤黝黑,嘴唇发紫;而我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真想吃一口热呼呼的大米饭。我发现我的嗅觉一下灵敏了许多,远在一里之外,我也能闻得学校食堂饭菜的香味。
这一天下起了雨加雪,我和王小军都扛不住,提前回到教室。几个住得远的男生正在吃饭,有说有笑。女生中午都有宿舍休息,不在教室里。话题不知道怎么着就扯到同班的女生易三敏。她是语文老师的堂妹,长得人高马大,一脸青春痘。走起路来头向前伸着,像一只鹅。有个人说:“谁敢在易三敏的脸摸一下,我给他两斤饭票。”
我一听有饭票,两眼放光。“说话算数不?”我把挡在面前的书一扔,急切地问道。王小军大概最理解我的心情。他说:“钱阆,你不会真要去摸吧?”说要悬赏的那位同学,把饭勺往搪瓷碗里咣当一放,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饭票往课桌上啪地一拍。“钱阆,你要敢摸,这两斤饭票你现在就可以拿走。”拿走就拿走,我走上前把那四张塑料饭票揣进口袋里。我想易三敏也不至于会把我怎么样吧。有人说钱阆你就等着挨揍吧易三敏打人可狠了。有人说钱阆你不会连一个女生都打不过吧?七八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一个多小时后,回家吃饭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易三敏一踏进教室,知情的几个人停止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出饭票的同学咳嗽了两声,扭过头来对我眨眨眼,示意我可以动手了。易三敏比我高一头,块头也很大。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个头也最小,精瘦精瘦的。要打架,估计真打不过她。不过,我跑得快,打不过,我就跑。拿定主意,在一群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我站起身,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易三敏走过去,我的心砰砰直跳。
三步五步,我来到易三敏座位前,嬉皮笑脸地跟她打招呼:“易三敏,我想借你的橡皮用一下。”易三敏打开文具盒,真的要拿橡皮给我。我果断出手,在她的脸上迅速地摸了一把,转身就往教室外面跑。
身后像炸了锅一样,爆发出一阵狂笑和拍桌子的声音。易三敏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这也仅仅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我还站在教室门外探头探脑地,可能她心情好,骂我两句就过去了。再看一眼,发现易三敏抄起一把笤帚,疯子一样地冲过来,才知道大事不好。我往操场方向跑去,易三敏很快就追了上来。天上仍然在下着细细的冰雹和小雨点。我们的操场没有硬化,铺着细沙子。一脚踩上去,涮涮地溅起一篷水花。我一扭头,易三敏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好可怕。我加快脚步绕着操场跑。同学们都跟着出来看,打着伞的,没打伞的,站在操场边上看热闹。还有人在给我加油:“钱阆,快跑。钱阆,快跑。”
细小的冰雹,打到脸上,又冷又疼。跑完一圈,我渐渐体力不支。我想易三敏应该不撵了。任何时候回头,都能看到一步之外,那张长满痘痘的脸,那双射出凶光的眼,让我不寒而栗。操场边最西面站满人,我们班的,五一班,还有不少低年级的学生。同学们大概意识到这个玩笑开过了头,一点也不好笑。跑完第二圈,已经没有人为我喊加油。跑完第三圈,我已经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中午吃的红薯没有为我提供多少能量。我已经感觉不到双腿是否存在,只是机械地迈着步伐,向前跑,向前跑。
突然,有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棉袄衣领,我挣扎,没有挣脱;我踉跄,又被那只手定在原地,不能动弹。耳边,什么东西裹挟着风声从天而降,我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很重,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我看到同学们张大嘴,有几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向我跑过来。他们是来救我的,我很高兴。又一阵风声,我脸上又挨了一下,这次是打在耳门子上,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响。我想我要被打死了,我就要被打死了,救命,救命啊。然后啪的一声,我脸上又挨了一下,鼻子出血了。冲过来的同学们拉住了易三敏,我只挨了三笤帚把。还好,笤帚是用柔软的芦苇编成的。两个同学一左一右架住我,我才没有瘫坐在泥水里。突然,我觉得很委曲,我哭了,嚎啕大哭。易三敏,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只是在你的脸上摸了一下,你就把我往死里打啊?!
为两斤饭票,被一个女生当众暴打,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全班同学和全校师生。我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