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澈知道他妈说的“那边”是指三姐的婆家,三姐夫那边,虽然不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但刘澈还不知道自己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吗?刘澈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问他妈,“我三姐是个找事的人吗?”
“不是。”
“就我三姐那个老实样,不被人逼到劲上,会给别人吵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骂她?”
“我不骂她,放着她去给人家吵,显得我教出去的闺女多没教养,让人家知道,我多没脸。”刘澈看着他妈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左手攥着右手,才当场没抽她那张胖脸。
亲闺女在婆家受了气,做母亲的不说给女儿讨回公道就算了,就为了自己的一个面子,竟然还跑到女儿婆家,把亲闺女骂到哭!事后还表功一样跟自己的儿子说,多不是东西的妈才能干得出这种事?
刘澈强忍着一肚子气,拎着包走进堂屋,刘澈他爹坐在屋里看着电视,像根本就没见到刘澈进来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刘澈把所有东西放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口气灌下去,他爹这才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爹压根就没理刘澈,就见他慢条斯理地走到刘澈的大提包面前,一句话不说,打开包,在装着红景天和枸杞的塑料袋上捏了捏,刘澈连忙说是专门给他们买的枸杞、红景天,补身体的,花了好几百块钱呢。他爹听这话竟然“扑哧”一声嗤笑出声来,满脸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才哼了一句,脸依旧看着枸杞和红景天说,“哼哼,这米那米都不如大米!”
刘澈登时一口气差点憋回去!你就算不看我花了这么多钱,光我费劲巴力的从大西北这么远给你们扛过来,你也不能这样评价吧?还不如一袋子大米!这根本就是在故意侮辱人。
刘澈就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后脑直涌到面前,憋得他脸通红。就算在单位,工作的时候,也没受过这份羞辱。好在这已经不是刘澈第一次在家感受到这种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对于会听到这种话他也算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刘澈强忍着没有发作。
直到这时候刘澈他爹才好象刚发现刘澈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刘澈一番,然后又是一皱眉头才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瘦的跟个黄鼠狼子似的,逃饥荒去了你,净学着人家减肥,那有什么好?你看看你,你再看看咱们庄上的小孩,你看看人家,一个个胖乎乎哩,多好看。”
“我记得我原来胖的时候你骂我母哩跟猪似的,我现在瘦了你还骂,你什么意思?”刚家进门,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就接连被没事找茬,在他爹的又一篇奇谈怪论后,让刘澈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气不打一处涌上来,胖了要骂,瘦了也要骂,刘澈就看出来了,他爹就是找个理由要骂他一顿,否则他那张嘴就难受,就过不去。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这是给家里大人说话的法吗,你这种态度对吗?家里人骂你那都是为你好,我给你说,别人请我一场,我都不会给他讲这个道理呐!你今年都多大了,你知道不?二十七八了,还不懂地讹误。你看看你,再看看咱庄上跟你一般大地小孩,哪个不是孩子现在都会跑了?人家给我一般年龄哩都当上爷爷啦,我呐?我现在出去都没脸见人。早知道我就不该送你去上那个学,要不然现在我也能抱上孙子啦。”
“还不让人说,你看看你这个小样,你再看看恁三姐夫的表弟,人家娶了城里大老板的闺女,整天啥事也不用干,就是开着车玩,上次到我这来,就给我说了一小会话,走哩时候就扔给我了大半瓶饮料!”刘澈他爹说完话,忽然变魔术似的,从他刚刚坐的椅子后面掏出了一个空大塑料瓶子,拿在手里炫耀似地冲刘澈摇了摇,这才好象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还不时在瓶体上轻轻抚摸一下。
瓶子上仍然贴着标签,刘澈看到那就是一个超市里几块钱一瓶,最普通不过的二点五升的空雪碧瓶子,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还是被喝剩了一半的。而就这么个塑料瓶子,刘澈现在却看到他爹就那么抱在怀里磨撮着,那架势就跟有钱人家的老爷把玩一个价值千金的古董花瓶似的。
刘澈被气得手都在发抖,这种大瓶的饮料,就算你们平常自己不买,我原来也没少给你们买过啊,就不明白,同样的东西,我买来的时候就是臭****,别人一拿来立刻就变成了宝贝,是因为过了我的手就酸了?还是因为把它扔给你的是个有钱人,所以放个屁也是香的?
刘澈猜想如果他爹能再年轻个四十岁,肯定会抢着去吃那碗软饭的,就是不知道以他的那条件吃得到吃不到。
“你给我说这些话什么意思呀,你是……”刘澈直愣愣的看着他爹,更让刘澈忍受不了的是,这种话该是从一个当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天下竟然有一个爹因为儿子吃不上软饭而要骂,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歪理邪说,那软饭就是那么好吃的吗?
“我啥意思?我没有意思,我说让你也去找个大老板的闺女了吗?我没有,也不看看你那个样!跟个猪样,还想娶大老板的闺女……”刘澈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见他爹没来由暴跳如雷地怒吼起来,那种恼羞成怒的架势似乎被人戳破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一般,甚至连上一刻还在讽刺刘澈瘦的像黄鼠狼一样都忘了,“人家大学毕业了都到北京、上海工作,差一点的也到苏州、无锡,你呐?到了个大西北,在个小县城工作,还到了个煤矿上,我都没脸出去给人家说。”
“我去大西北工作怎么就让你没脸了?我到煤矿上工作,还不是为了挣钱买房子结婚?我没要求你给我买房子,你也给我买不起房子,我自己去大西北喝西北风,自己挣钱买房子,怎么还丢了你的脸了?”刘澈听到这话终于憋不住了,他只感觉一股气血直接冲到了脑门上,如果再不发作出来,说不准下一秒就会憋得爆血管。
出生在这样一个农村的贫困家庭,刘澈没有怨言。他一直都坚信,这没什么,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像贾宝玉那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有几个?刘澈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小说里贾宝玉最后不也抛妻弃子出家了吗?古今中外多少纨绔子弟最后不得善终!小的时候刘澈一直都不断告诉自己,通过努力换来的前途,远比受家庭福荫得来的更有意义。家境再差,总比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强的多!
但没多久刘澈就发现自己在一些事情上还真的是错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比不上那些出身好的不说,他甚至连无父无母的孤儿都不如。工作上,生活上……各个方面,他不但没有助力,还要受到莫名其妙的阻挠、打击……
高考结束后,刘澈想跟家里商量报考哪所大学,他爹想也没想就说,你也就是上矿大哩命,其他的别想;临近毕业,刘澈想考公务员,他爹知道后说,你没听人家说,考公务员现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没有那个命;工作几年后,一个相熟的领导给刘澈透露消息,矿上准备提他当技术副队长,刘澈高兴地给家里打电话,想把这个好消息跟家里分享,他是多么希望能得到家里的认可,他这几年的罪没白受,他事业上取得了成绩,谁知道换来的是他爹冷冷的说,你不行,你不是那个料……这也不是那个料,那也不是那个料,干什么都不行,这是想干什么?是要生生的逼死我吗?
难道我就不知道大城市条件好?我又不是受虐癖,喜欢去那大西北喝风沙,受刀子一样零下几十度的寒风?我现在这样,这都是为什么?喜欢的女孩不敢去面对,不喜欢的地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不喜欢干的事情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干!打落牙齿往肚里里吞,有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这又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为了活下去,买得起房子,活得像个人样,自己没的选择。
想到第一天工作时候,下到井下后,队长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就扔给了一个蛇皮袋,让自己去捡垃圾,好象自己根本就是个拾破烂的一样,那一瞬间的压力,差点压得刘澈喘不过气来。然后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自己干的估计是同村小学没毕业的那些人,都未必干过的活:三个人一起扛浸透了水,一根就重四五百斤的大原木,四个人抬七八袋用铁链绑在一起,每一袋都重百十斤的水泥,卸锚杆,推矿车……
身为一名大学毕业生,小学,初中,高中……经过那么激烈的淘汰,走出校门的时候,谁不是自认为天之骄子?以为自己无论走到哪都是所有人哄抢的香饽饽的,到大西北的煤矿上工作,本来就与刘澈心里的期望有着不小的落差,但现实的残酷却一下子把他打到底。刘澈心里当时充满了失落与难过,可为了那一份比同期同学高得多的工资,他不得不咬着牙干。曾经一度刘澈都绝望了,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更让刘澈苦闷的是,他没有人能去诉说心中的那份难受,而且不但没有人宽慰自己,还得受气——大学一毕业,刘澈就去了集团公司报道,安顿住处好后,集团公司体谅他们这些人刚刚走出校门,又多是来自东部,离家远,西北交通又不方便,以后回家也难,就给所有毕业生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回家好好跟父母聚聚,以后再想这么就难了。
看到了那大西北的满地荒凉后,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刘澈的心情仍然低落至极,当时他心里是多么需要些支持和鼓励,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但刘澈在家呆了一个月,就足足受了他爹一个月的冷嘲热讽和打击,“你到那工作有什么前途?到矿上工作,你专业不对口,再怎么干,你也没前途……”
“我看了,你这辈子,注定是啥事也干不成,你注定一事无成……”
“你看咱庄附近矿上的工人了吗?煤挖完啦,发不起工资,他们现在都得去市场捡人家哩烂菜叶子吃,那西北就是个煤城,你等着吧,你将来也得跟他们一样……”
……
这一刻刘澈心里那个气啊,他转脸向他爹看去,但这一看却忽然发现,他爹眼看到刘澈发火了,反而一下子平静了下来,那张本来已经扭曲的脸,只这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见他爹一脸不屑地冷冷的瞟了刘澈一眼,这一眼直看得刘澈心里冰凉,面前的这个人,他面对的似乎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外人,甚至是一个仇人,一个奴才,是用来打击的,羞辱的,压制的,撒气的人,这一刻刘澈的肺都快气炸了。
不知道怎么的,刘澈忽然感觉他爹恐怕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就是要用自己的暴怒,来反衬他那所谓的冷静,反衬他自谓的“处变不惊”?在现实中他当不了处长,就要拿自己的家人耍领导的手段,用家人来过当领导的瘾……他说的那些话哪有半点家庭亲情?不论是什么原因,以前刘澈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家庭,没有恨过自己的出身,可是忽然从这一刻起,刘澈恨了。
他爹却丝毫不理这些,这时只听他开始用一种显得毫无波动的语气懒洋洋的说,“你也别尽拿房子说事,人家去北京、上海工作的,我也没看谁买不起房子?”
“什么叫我拿房子说事?现在在北京、上海工作的,跟我情况差不多的,谁能凭着自己一个人买得起房子了?”刘澈恨不得上去一巴掌拍死这个老混蛋,这些跟自己耍心眼的心机,他哪怕有一半能用到别人身上去,也不会七老八十了混到如今这个熊样。
“怎么没有,你二姐夫的表弟,人家在北京工作,还不已经买了房子啦?还有咱庄上的‘刚刚’,人家在上海工作,现在自己也买房子啦。”
“我二姐夫的表弟是冶金学博士,咱庄上的刚刚是软件工程硕士,以咱们家的情况,我有条件接着上研究生吗?”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无能,民国哩时候人家还不是有考上公费留学哩呐!上学也没要家里的钱。”
“我无能,我无能……”刘澈憋屈的直觉得心里要爆了一般,在屋里转了几圈,忽然看到打开的提包,刘澈什么也不顾了,一把把豆浆机连从包里拉出来,狠狠一甩,盒子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崭新的豆浆机从包装盒里滚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摔得七零八落。
刘澈还不解气,又把装着红景天、枸杞的塑料袋抓起来,往地上狠狠一捽,然后紧跟着上前一脚踢飞出去,两个塑料袋一个在半空中就散开了花,另一个撞到对面的墙上也爆开了,红景天、枸杞夹杂着污泥雪水直洒落了一地。
“‘这米那米都不如大米’,你就去吃大米去吧,从今往后,我要是再给你买一点东西,我就不是人!”刘澈狠狠在豆浆机又上踹了一脚,这才把包上的拉链一拉,扭脸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
“你不能走,大年下地,你刚来了就走,叫人家看见了,多笑话我们。”刘澈他妈见这情况赶紧上前去拉刘澈的胳膊,刘澈听的心中气苦,心里更觉得难受,感情拉着我不让我走,不是想和我一块过年,而是怕自己丢人!
“走走走,你让他走,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发七叶子那个半熟样,一点劝都听不进去,连这两个人哩话都不听,我看以后谁还管他。就他这个样,到社会上也混不下去。你别拦他,让他走!”刘澈他爹大声呵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澈听了更觉恼火,我都工作了四年,还说我在社会上混不下去,也不知道你的社会,是哪来的社会?
刘澈一甩提包,大踏步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