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完对刘澈的处罚决定,朱副局长顺带拿走了那半截断锚杆和那半截铁锹,临走时冲李平安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刘澈。
目送两位领导离开后,李平安又把刘澈单独留了下来,“回去之后要交代好职工,知道吗?”
“知道。”
“就说我说的,那天的事谁敢出去乱说,一律开除处理。”
“恩!”刘澈点头答应。
“能把所有的职工都安全带出来,这件事你是有功的。按说公司该给嘉奖你,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啊,你也要理解公司的苦衷。而且说到底,还是自己你带队期间出的事故,所以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怨气。”
“我明白。”
“行,你是大学毕业生,也是党员,觉悟还是有的!”李平安摆了一番官腔,见刘澈答得干脆,还令人满意,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一脸推心置腹似地表情说,“不要担心吗,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明白吗?”
“李矿长,您放心,我对公司的处理心服口服,都是我自己惹的祸,没什么好怨的。”刘澈赶忙表决心。
“好!”李平安见刘澈确实比较上道,决心表的越发让人满意,这才真正放心,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又说,“咱们那荒郊野地的来一趟市区也不容易,两个小时后,公司大门口集合,一起坐车回矿上,你要有什么东西想在市区买的,就赶紧去买,别耽误了车。”
“李矿长……我想去医院看看王长庆。”刘澈犹豫了一下说。在两个多月前的那次冒顶事故中,掘进二队一共出现了一死一重伤两名职工,死的那个是张平,重伤了的那个就是王长庆。
那场事故后,经过紧急抢救王长庆的命是保住了,但冒顶时一块大石头却砸断了他的腰椎,他这辈子恐怕都站不起来。
去张平家那是给人家一家人伤口上撒盐,刘澈想自己去了肯定是被人打出来的结果,就看张平那身板,他家里人肯定块头也小不了,刘澈竖着进去,得被人打的横着抬出来的结果。但刘澈一直都想去看看王长庆的,只是一想到王长庆躺在病床上起不来的样子,刘澈就不知道到时该怎么面对他和他的家人,几次想去都没成行,一直拖到了现在,可是今天再不去看看,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刘澈就了解到,王长庆被抢救过来之后,就被送到了最好的市人民医院康复理疗中心做复健,他那种病不会这么快有什么起色,算起来现在应该还在理疗中心。
“去看看他吧,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李平安拍了拍刘澈的肩膀,“他的事也不是你想造成的!这样吧,你也不用跟我们一起回矿上了,我给你半天假,你顺便也去街上转转,散散心,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别耽误了明天上班就行,前一段时间我估计你的压力也不小。”
“谢,谢谢,李矿长!”两个多月了,第一次有人给自己说这样的话,虽然仅仅是几句场面话,却一下子说到了刘澈心坎里,刘澈一时没忍住,眼泪直接就扑索索下来了。
“你看你,眼窝子还这么浅。去吧,去吧!”
集团公司的办公区离市人民医院很近,刘澈却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绕了个圈去了最近的建设银行。在自动取款机前,先取了一万,想了想又取了一万,才把两沓钱都塞进口袋。路上,借着买水果的机会,刘澈又特意多要了个黑塑料袋,把那两万块钱都包上。
刘澈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见了人,自己就把钱和水果一扔,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转头就走。身后的王长庆一家是感激自己,还是骂自己,就全由他们吧,反正自己也该。
说起来王长庆是个在煤矿上难得遇见的厚道人,干活不偷懒,生活上不找茬,给什么活干什么活,从来不讲条件。但越是这样,刘澈心里就越是难受,他还不如尖酸刁滑一点,平时喝点酒,再惹点事,刘澈心里说不准还能好受点。
刘澈不明白老天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净赶着老实人欺负,不是说好人有好报的吗?王长庆一家现在正是老的老小的小,他家里一个老娘已经七十多了,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正在上高中,小的一个初中刚毕业。王长庆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但就是这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在自己手底下给带废了,想起他的事刘澈的心怎么能好过?
还好出事之后,公司就跟他转成了正式工,不过他才四十多,现在就瘫了让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刘澈满腹心事的来到市人民医院,来到康复理疗中心一问,没想得到的回答却是:“王长庆,是煤矿送来的腰被砸断的那个吧?我们康复理疗中心确实收治过这么一名病人,不过,半个多月前他已经出院回家了。”
刘澈一了解,原来王长庆来到理疗中心后,刚刚做了一个星期复健,发现没什么效果,就嚷嚷着要回家,一直嚷嚷了一个多月,每天跟医生磨,医院实在被他闹烦了,就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听到这里,刘澈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已经做好了准备挨骂的他,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刘澈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呆坐了半个小时,却又站了起来,却没有出医院,而是向另一个病区走去。既然来了,刘澈也没准备白跑一趟,刘罗锅师徒也在这家医院里住着呢,他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清楚呐。
矿上不可能把他们师徒和刘澈他们一起安排到集团公司总医院,让来来往往的各级领导看,索性就把他们弄到了市人民医院,反正这里的医疗水平比刘澈他们公司总医院还好,也省得这老的老小的小师徒俩叫总医院的那帮庸医弄死喽。
刘澈找漂亮的小护士打听了打听,就找到了刘罗锅师徒所在的病房。走进病房一看,就见那老驼子不在,只有他徒弟李乐一个人正趴在病房里愁眉苦脸,刘澈一看这样子,心说正好,捡着时候来都不一定能赶这么巧。
“看什么呢,这么苦大仇深的?”刘澈一把拍在李乐背上。
“刘哥,你来了!”李乐被突然拍了这么一下吓了一跳,一看到是刘澈,却又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幸亏你今天来了,要是明天,我们都出院了。”
“怎么,还舍不得走?我看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都好了吗。”刘澈把原本给王长庆买的水果顺带就递给李乐,“你师父的身体怎么样?”
“早好透了,就是医生一直不让我们出院,说怕万一有后遗症,能有什么后遗症啊,不就是想多收俩钱吗?刘哥,你呐?”
“你都好了,我能不好吗?你这是在看什么呐,我看了都替你觉得难受?”刘澈把李乐手里的书拿过来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历年高考英语真题集》。
刘澈一问才知道,李乐今年高考落榜了,别说本科,连专科线都没上,正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收到,民办学校的通知书倒收到了好几个,不过李乐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学校,他不甘心,准备来年重考,还想再拼一拼,现在正在努力复习呢。刚刚正对着几个英语题怎么想也想不通,看到刘澈这个正经大学生一来怎么不是一脸兴奋?
刘澈听李乐这么一说连忙摆手,也许大学刚刚毕业那会还成,当时为了过英语四级,把英语词典都背烂,但这几年工作下,就再也没有接触过英语,能忘的早就忘完了,也不知道当年学校逼着费那么大力气学来有什么用?
“刘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呀?”李乐听刘澈这么说也没失望,反而更来了兴趣。
“还能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矿大呗!”
“呀,中国矿业大学,名校啊,我要是能考上就好了。”李乐一脸羡慕地说。
刘澈听李乐这么一说倒乐了,还是第一次听人说矿大是名校的,“矿大算什么名校啊?也就是混个211,985弄的还是个‘优势学科创新平台’,不值钱,在有些人的排行榜中,都快跌出前一百名了。”
刘澈记得曾经在网上看到过这么一个排名——中国十大悲剧专业:第一采矿,第二选矿,第三矿建……都是矿大的主要专业啊,刘澈猜他们校长如果看到这个排名恐怕会哭。
“不是吧,可我怎么听说,市里的那些大老板好些都是你们矿大出来的,你们公司的大领导也都是矿大毕业的呢?”李乐满脸不解地问。
刘澈心说你也不看这是哪,这是个什么地方?就是一座煤城啊!煤矿多,采矿、矿建的也多,矿大能做到这一点,一则是因为矿大干的就是这个,二则全国也就是矿大这几所院校干这个,矿大是这些学校里唯一一个211,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才是悲哀呐,不过这些话刘澈不能跟李乐说。
别人一个劲夸自己的母校,自己也不好一直去损,而且一想也是,矿大在全国也确实算挺出名的一所学校,不过就是名声不怎么好而已,“除非你真喜欢矿上的工作,而且还能忍受得了长期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工作,否则啊,我建议你不要考那些矿呀、油啊之类的专业。你要真想考大学啊,我建议你往经济发达的地方考——长三角,珠三角,都行!”
做采矿这一行的,刘澈现在的情况还是好的,最起码他还能在一个小城镇待着,刘澈有些同学工作的那些个矿,那才叫一个悲剧,听他们描述起来,简直就是生活在人类文明之外——四周上百公里范围内,除了一个矿,别说城镇,连个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放眼望去,说的好听是自然风貌,说实话就是荒凉的好象史前一样。
更悲剧的是那地方还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所以除非自己有车,否则就算有休息机会,一年到头也仍然只能窝在矿上转悠。想想在一个方圆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地方,每天往返于宿舍和办公室,不是吃饭、睡觉、下井,就是下井、睡觉、吃饭……这样的生活一天两天那叫忍受,一个月两个月那叫煎熬,再长了就是把人往疯里逼。刘澈和几个同班同学偶尔有机会联系上的时候,有些人说着说着都哭了。能把一个大老爷们憋哭了,那是多苦闷的生活才能做到。
采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刘澈有一个高中同学,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采油,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大漠里的油井上,也是成年累月的就在荒漠中心守着那么几口油井。他们那几口油井上的人,还不如矿上的人多呢。
李乐听刘澈这么说,立时来了兴趣,他成绩不好,最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在报考大学上找个捷径,同样的分数能上个好点的大学,可他本人在这方面没有经验,而他师父别的方面还行,偏偏在这点上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今天好不容易见到刘澈,立时就像找到宝藏一样,李乐拉着刘澈,“刘哥,你就给我说说呗!”
“行啊,不过你也得给我说说,井底下的时候,你们把那撮毛闻来闻去到底是什么名堂。”
“公平交换,没问题,不过你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