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故事,要从一幅美人图失窃说起。其实这幅画除了画中人是倾城绝色外并无特殊,既非名家手笔,也非千年丹青,只因它常年被供在御凰山祭祀台上,而御凰山恰在百余年前被选为千英阁驻地,这千英阁却又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偏偏它是江湖首宗,这幅画的丢失才被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画中女子乃被派来守山的东方碧螺仙,守山期满自行归去了;也有人说这美人图中笔墨线条暗含前朝宝藏深藏之处,盗窃之人乃是为寻金银如山;更有人认为千英阁乃是女子创教,被唯一的男弟子也即现今普遍认为是创教的晦烛散人所杀,被祭祀的画中美人正是这名女子。
当然,也有接地气的传言:千英阁伙食房新来的灶师父因山中常有野兽出没,不敢下山砍樵,便巡逻了阁中少有人迹之处的纸张、桌椅来作火引,这幅画便不幸被选中。
其实这些都是妄断,说书人意思意思提一下,大家也就意思意思听一遭,饭后百无聊赖,用来磨磨牙。千英阁对外公布的官方说明是,画中女子乃阁主亲娘,常年放祭祀台祭拜的,指望大家一听扬其孝心,殊不知江湖人普遍比想象的无聊,于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演化在所难免:画中美人是千英阁阁主夫人,英年早丧,阁主痴情加专情两情独享,将妻子画像供于祭祀台上的灵堂,日日夜夜瞻视抚摸。大家觉得高明,因为这也解释了为何千英阁主多年深居简出,所以这个传言相反可信度名列榜首——尽管千英阁阁主过了二十七岁还尚未娶过妻。
几乎与千英阁这幅美人图被盗同时沦为谈资的,是个传说心狠手辣的老妇人,一个月前,她沿着贯穿大乾朝整个中部地区的琹山山脉自东而起,大肆屠杀忠义之士,她的足迹所到之处,必定尸骨遍地,如今已有七个门派掌门身死,这七个门派因主事人突然被杀没来得及立继任者,基本已处于解散边缘。中部地区江湖人提起她,已到了闻风丧胆之地,所以没有多少人敢提她,于是也就没人取个称号,我们暂且以“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沈还”作她的称号,当然,沈还便是她的全名,本作的主人公,就冒着此不堪之名隆重登场了。
暂且不表这个看来年逾六旬的老妇如何突然在一个月前名声大噪,当她听到千英阁上这幅画丢失之后,便停止了屠杀计划,径自到了御凰山脚下。往年的很多故事,她都已忘得干净,但沈还时刻叮嘱自己万万不能忘了他,那年春天桃色正浓,送他至城外渡口,她赠了一幅自画像与他,不论后来如何一人毁约一人错嫁,沈还依旧决定走这一遭,探一探这幅画是不是当年的自画像。
毕竟,那个人是她灰暗人生中,肯留给自己的唯一美好。
这已是她第三次徘徊在千英阁前,守门的侍卫不知眼前这位老妇为何过门不入,看得出她幼时面容姣好,如今却皱纹横生、暗淡无光,想必背后又有一段美人迟暮的故事,当然,他只求别带来什么麻烦事,所以他对沈还的来去格外警惕,好在今日依然没出什么乱子。
突然一阵狂风,伴着清脆之声,一顶软轿落下,轿顶铃铛在骄阳中瑟瑟其声,周围却无一个轿夫,这轿子竟似从天上凭空出现,又凭空着地。守门的侍卫见了,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轿中许久没有声音,随后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出:“烦请知会姚阁主,无眠山香艳洞有人求见。”
侍卫似乎已猜出来者何人,朝身后另一名侍卫使眼色,那侍卫见机,转身往院内跑去禀报。他接着道:“原来是烟州镜湖的玉面诸葛秦先生,不知秦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理由,我自然会向姚阁主说明。”轿中声音再次传来。
不一会儿,院中出来几人,为首那位三十岁左右,器宇轩昂、神采不凡,见了眼前这顶轿子,笑道:“阁主如今不在阁中,秦兄若有什么事,宋开可代为转告。”
“宋副阁主这是打趣秦某了,天下谁人不知姚阁主深居简出、从未离开御凰山,怎么会恰恰不在阁中?”轿中大笑几声后,说出这一串话来。
宋开依旧镇定自若,仍笑:“江湖人如此风传,阁主不过因多年闭关不便出山,如今事出紧要,当真已经不在好些时日了。”
轿中沉默一时,随后道:“真是可惜,刚从郢川听来一条姚阁主必定关心的消息,回烟州途中转道御凰山相告,没想到无缘相见。”
宋开闻言,似乎来了兴致,说:“何不说明,宋开代为转告终好过秦兄败兴而归。”
“郢川薛家三日前接到封信,道下月初七必盗取那幅《戎马江山图》。”秦洵果真将此消息说出来,“先不说此画牵扯的江湖侠义,单是姚阁主与此画作者之渊源,他也该去会一会盗贼。何况这幅画与贵派前些日子失窃的那幅画有些许牵连,说不定是一人所为呢?”
宋开心头一紧,正要说些什么,不想那轿子已腾空而起,又是一阵狂风,顺着风飘荡的不止那些微尘,还有秦洵留下的一段话:“宋副阁主,我与姚阁主相识之期,可比你想象的长太多……”似乎在解释他为何知道这么多秘辛,说完后,风止了,空中也无半丝声音。
秦洵消失后,宋开招来手下,吩咐道:“快将此讯飞鸽传给阁主。”
方才发生的一幕,被匿于御凰山界碑后的沈还看得真切。既然他果真不在阁中,她也不再久留。
对自己目光所及的事物十有八九厌烦,轻易不说话,也不喜和人结交,这是客栈小二对沈还的最深刻印象。丢下一锭银子说了声“住店”,此后没有再针对吃喝用说过半个字,客栈人员端什么菜她便吃什么、安置什么茶水她就喝什么,倒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挑剔,如今已住了三日,每天早晨往御凰山方向行去,傍晚再回来,昼出夜归,却从未见她和任何人有往来。今天竟然早归,收拾好了行头,看来是要离开了。不过既然她没有要求结账,店家算算不赔反赚,也就没有多问一句话。
她大概是最不介意吃穿住行的女人了,以往吃得了山珍海味、住得了宫殿琼楼,现今也受得了风餐露宿,所以从离开客栈前往郢川一路小道步行,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不习惯。只是走了一日,茶寮饭馆未见一家,包裹中干粮羞涩,骨碌碌躺了几锭银子派不上用场,于是决定就近采些果子,但如今刚刚开春,哪里来的鲜果?于是决定用匕首挖点野菜,反正身上毒入骨髓,也不介意野菜含毒。
她终归没有挖野菜,倒不是因为决定忍饥,而是闻到了上好的烤乳猪味,以她的性子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讨吃的,是那烤乳猪的专家听到她的脚步声,一见是个老妇人,便招呼她过去一起吃的。
沈还坐定,看了一眼火堆旁的轿子,对秦洵道:“没想到玉面诸葛并不如传言那样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