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早。是谁说过，秋天是孕育着悲伤的季节，而悲伤的季节总是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轻易被唤醒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那些原本模糊、残破的意识，就会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直至将所有单纯的伪装彻底的吞噬，而在洗礼过后，被遗留下来的残骸也会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的清晰。
“永州大桥”，我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距离上次恍如已经隔了一个世纪般久远，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当初可以那样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正如我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还可以再次站在这里一样。这一切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又是那样的情不自禁。这一年以来，我曾无数次的试图从这里偶然经过，却在最后关头还是懦弱的选择绕路而行，这里对我而言仍旧还是个无法坦然面对的禁区。如今，我终于站在了这里，站在一年前跟他彻底了断的地方，所有想要被遗忘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又重新被灌输回我的脑海里一样，让我想闪躲都来不及。那些痛过的，曾深深刻在骨头上的裂痕，仿佛在提醒着我，那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想到这里，我又开始不可抑制的悲伤起来，抬眼望去，往日的风景如初，只可惜，物是人非。
我和齐喧已经在一起四个多月了，这也就表示邹川已经离开四个月了。自从上次在停车场的电梯里，我那样逃亡似的匆匆一别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而我，也失去了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的消失就好像是暴晒在阳光下的最后一滴蒸馏水，在一瞬间被阳光稀释的干干净净，不露半点痕迹。我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不是吗？可为什么在我心中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还是会因为时而想起他，而变得难以恢复平静。
我决定去找席蓓，就在某一天的午后时分。
天作证，我只是想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一点点消息而已，哪怕是他此时正在异国的阳光雨露中****快活，或是因为破产而被迫在热带草原中流离失所……总之什么都好，我只想得到他的任何一丁点消息，只要确认他还活着，便已足够。
或许是因为中午午休的缘故，所以画廊里显得比较冷清，几乎没什么人。我刚推开画廊的玻璃门，就看到席蓓的助手正在一旁安静的整理东西，一见是我，她连忙起身上前来招呼我。我向她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后，便开始询问起席蓓。她用手指了指头顶上方，然后轻声的对我说：“她在二楼。”
我按着助理指引的方向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我一边小心的登上台阶，一边侧头欣赏楼梯间的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看似性格迥异的画作。老实说，我其实并不是很懂画，可能是跟齐喧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受到了他的一些熏陶，所以开始情不自禁的对绘画的本身产生了一点兴趣。我始终认为画家都是神秘且敏感的，他们总是把自己不愿意表达或是不愿与人分享的内心，全部都投注到画中。“倘若你能够真正看懂一个画家的画，说不定到那时你才可以了解真正的他。”这是齐喧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只可惜我并不属于天生聪慧型，直到现在也没有参透这句话的真谛，正如我自始至终也无法透析齐喧的画一样。所以，我从来都不敢讲我有多么了解他。
我到达二楼时，发现席蓓双手抱臂，神情凝重的端详着挂着墙壁正中央的一幅巨型油画。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雪纺纱裙，完美的衬托出她纤细的身躯以及晶莹剔透的肌肤，黑亮的长发似乎又长长了许多，顺着肩膀自然的垂下，单单是像现在这样望着她的背影，就已经可以让我完全感受到她那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印象中，席蓓好像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留着一头黑亮的长直发，我曾不只一次怂恿她适当的改变造型，可即使是在我把自己搞得活像是只染了色的蚱蜢时，她也仍然保持着一贯的素雅，然后再柔声柔气的告诉我：“女孩子就是应该有一头长长的直发，这样才可以吸引另一半的目光。”OH My GOD～
老妈就曾用花朵来形容过我们姐妹俩，席蓓被比喻成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清新脱俗，耐人寻味；而我却是过份谄媚的蓝色妖姬，妖艳惑众，俗不可耐。
“姐！”
席蓓闻声转过头来，我赫然发现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格外分明的轮廓，在此时看来却显得更加幽深。她的神情很平静，即使是在冲着我微笑的时候，也是那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忘记席蓓那天的模样。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席蓓，身形骨瘦如柴，面容苍白到毫无一丝血色，气色更是憔悴的吓人。以往的席蓓，看起来总是一副光鲜亮丽，气质卓越的样子，很少见到她会在人前表露出窘态。即使是在六年前，她深爱的尹谦学长去世，也没能将她彻底击垮。还记得举行葬礼的那天，是我陪她一同去参加的，她并没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样悲痛欲绝，反而是很平静的送尹谦离开，整个过程下来，她都表现的极为超乎寻常。就在葬礼快要结束时，她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径自走到尹谦的墓碑前跪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碑文上的那张印着尹谦昔日容颜的黑白照片。突然之间她笑了，莫名的笑着，那笑容仿佛像是在绝望的悬崖边缘意外的盛开出朵朵小花蕾，在死亡的尽头赋予生命的不朽，也使她的面容整体看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凄美。真是没天理，她连悲伤的时候都可以美的无与伦比。最后，只见她张开了双臂紧紧的拥抱住那个墓碑，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照片上，像是要与尹谦合二为一，又像是在跟她心中的最爱做最后的告别。
“尹谦，等我！”这是她在抱着尹谦的墓碑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场的人，无一不被席蓓的话语和举动所震撼，当然，也包括我。请问，当一个人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人入土时，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抱歉，我实在是不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离别。然而席蓓却经历过，那种痛心疾首的痛楚，我想，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于我的意外造访，席蓓却表现的并不是很意外，好似我的到来早在她的意料当中一样，她再自然不过的冲我展露出一个微笑，可我却从她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悲凉的可怕气息。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具备先知先觉的超能力，但当时的我，的的确确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过来……”她招手示意我过去。即使我的心中有万般的不解和不安，也只能一步步的朝她迈近，待我来到她身边时，她亲昵的一把挽起我的手，朦胧似的笑着对我说：“你看这幅画。”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是刚刚一直吸引她视线的那副油画，从她看那幅画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深深沉迷的味道。那幅画中画的是一只全身近乎都在燃烧的火凤凰，整个天空仿佛也被它的灼热力量燃烧成一片熊熊火海，在烈火中，它微闭着双眼将头傲然的伸向远方，脖颈顿时被拉得修长，两只仿佛烈焰般的翅膀上下扑腾着一跃而起，自由的展翅于云层之上，尾端那长长的火羽毛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道完美的弧线，不小心被溅起的小火光好似星星点点般点缀着周围，整个世界都被它浑身散发出的炽热火焰所燃烧着，而那只火凤凰却骄傲的飞翔在其中，尽显一副傲世的霸气。
“这幅画是今天早上的时候才被人送过来的。几年前，当我在国外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就深深的被它所吸引，后来，我终于有幸得到了这幅画，并小心的珍藏着。我曾经以为只有我才能看懂这幅画，也只有我才可以拥有它的灵魂，可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懂过。”她望着那幅画，眼中不小心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情愫，可她的嘴角却在微微上扬，好似在微笑。
我不禁将视线再次放在那幅画上，猛然发现就在那幅画的右下角，也就是在那只火凤凰的尾巴下方，有一行细小的黑色文字，我凑上前去，仔细的定睛一看：“火种——Z.X”。
“火种？！……”我不禁自言自语，重复着那行字的内容，心中也在暗自揣测着它所代表的含义。
“那是这幅画的名字。”这时，身后传来了席蓓淡然的声音：“你知道吗？火凤凰是世界上最美的鸟，但也是最孤独的鸟。相传这种生长于沙漠的火鸟，一旦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最美丽的巅峰时，就会焚烧了自己，然后再从灰烬中重生，就这样一直循环不已，成为永生。所以火凤凰也被称作为‘不死鸟’。”
“所以……这幅画才会命名为‘火种’？”
席蓓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神情游离般的望向那幅画，眼神之中透着深远的怅惘：“其实……仔细想想，火鸟本身不就是一颗燃烧的种子吗？”
“Z.X……又是什么意思？”
“秘密！”席蓓微笑着将一根手指覆于唇上，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姐，你是喜欢这幅画还是喜欢这种鸟？”我突然冒出有意想要开她玩笑的念头。
“你猜？”
“依我看，八成是跟这幅画的作者有点关系。”我顺嘴随便胡诌了一句，不想却隐隐感觉好像触动了她。从她眼神中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失落感，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你知道这幅画是谁送过来的吗？”她突然丢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我。
“谁？”
“邹川。”
…………
几分钟后，我和席蓓一同坐在了会客厅的沙发上，玻璃茶几上摆放着助理刚刚端上来的两杯拿铁咖啡，席蓓随手拿起其中的一杯，优雅的递到嘴边，而我却始终木纳的坐在原处，无心饮用。
这是我第二次来席蓓的画廊，上次来的时候，画廊还在装修当中，满屋子的油漆味毫无善意的刺激着我的鼻子，熏的我直想吐，最后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其实那天真正刺激到我的根本就不是画廊里的那些油漆味，而是邹川。那天，我一进门就看见了浑身脏兮兮的邹川，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折成的帽子，正专心致志的和席蓓一起粉刷着墙壁。那一刻，我承认我是真的被眼前幸福的景象刺激到了，也着实被邹川的举动吓到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来过他们的画廊，是的，那是属于他们俩共同的领域，我这个局外人何必还要死不要脸的硬踏进门来自找没趣？
“你怎么不喝？我们这里的拿铁咖啡很不错的，是邹川特意找人从国外送过来的。”又是‘拿铁咖啡’，她肯定不知道拿铁咖啡一向是我的死穴。不，或许她知道，只是她故意要这样做罢了。
“我现在已经很少喝咖啡了，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再喝咖啡晚上就不用睡了。”我在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容给她。天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多想哭。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喝咖啡的，尤其是拿铁。不然……我叫助理给你换杯水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不渴。”
“对了……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啊？”她似乎看出了我窘迫的样子，很快便聪明的转移了话题。
“呃……我刚巧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看看，画廊搞得挺不错的，很符合你的风格。”我故作一副轻松的姿态连声应和道。
“我这里只不过是个小门面而已，比起你之前的公司，就真是相形见绌了。”她始终保持着微笑，可她的话却犹如针尖般肆意的挑动着我全身的每一条神经。她到底想说什么？还是故意在暗示我什么？
“公司？……我那里哪儿是什么公司啊？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工作室而已，平时也就是卖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罢了，跟你的画廊比，简直就不是一个格调的。”我苦笑着慌乱的拿起茶几上的咖啡，想都没想就大口大口的吞下去了大半杯，待到咖啡一下肚，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虚与慌张俨然形成了越描越黑的反效果。
我尴尬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咖啡，又抬头看了看正以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注视着我的席蓓，真是哭笑不得。然而，席蓓却在这时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我顿觉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傻妹妹，你还真是可爱。你知道吗？你的率真和坦荡真的很令人羡慕，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倒是希望可以拥有像你那样丰富多彩的人生呢！”
“不会吧？你居然会羡慕我？我的生活简直就可以用‘乱七八糟’四个字来形容，就连我自己都找不出哪里是可以让你羡慕的地方。”
多么讽刺啊！她居然说羡慕我的人生？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一次，我反而比她更希望能拥有像她那样的人生。不用考虑其他的因素，光是拥有邹川的爱这一点，就足以令我羡慕到快要疯掉。
“我也一直以为我的人生还不错，尽管失去了尹谦，但起码还有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我真的以为自己很幸运，即使是失去了也可以再拥有，以致拥有更多……但是，其实我一直都是一无所有的。就拿这间画廊来说好了，其实它根本就不属于我，我之所以会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守住那些画而已，或许到了最后，那些画也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席蓓神情游离般的说着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空洞的眼眸显得比死亡还要宁静。我读不懂这样的表情，就像我根本无法读懂她此时的心情一样。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副倦容很熟悉，仿佛似曾相识，很像……那个记忆中的自己。
‘心死’，这是在我的脑海中一刹那间唯一蹦出来的诠释。只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她具备这样心死的表情？
“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了。我只是忽然觉得人生好灰暗，连一点光都没有。”席蓓的声音还是听不出有丝毫的感情，眼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一抹淡漠的忧伤。
“怎么会呢？你不要太悲观了。有些事情注定要成为过去，既然过去了就让它永远的过去吧！总是活在回忆里，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已。其实一个人能够有幸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格外的眷顾了，人生中想要死的理由有好多种，但是，活下来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爱你的人好好的活着。即使你认为你已经一无所有，但最起码你还有姐夫啊！他是最爱你的人，他真的很爱你，所以，为了他，你也要好好的。”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在她原本涣散的眼神中，突然涌现出的泪光，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知道，她始终还是无法忘记尹谦，那个人毕竟在她的生命中刻下太多深情而沉重的回忆。
谁，不曾经历过生命中那唯一一次仅有的短暂的美好？
“是啊！邹川……还有邹川，我怎么差点把他忘了？……他已经够照顾我了，如果不是他，我恐怕活不到现在，可我……”席蓓再一次欲言又止，我根本不清楚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只见她又将视线放在那幅画上，眼神中尽是迷离的柔情。从她看那幅画的眼神中，我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刻意压抑所迸发出的强烈深情。我想那幅画里，一定藏着一个跟她有关的故事。
“蕾蕾，我有点累了，想进去休息一下，你也早点回去吧！”
“好，其实我也差不多该回店里了……”
她执意要送我下楼，一直到大门口。
“姐，其实……今天我是特意来看你的，听妈说你最近一直都没有回家，她很想你，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多回去陪陪她吧！……还有，你和姐夫……应该要个孩子了。”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她说出那些话。原本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誓死也不愿给予的祝福，到了最后我居然还是那样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也许，我早该彻底终结那些自欺欺人的念头，也许，是时候该让自己去面对与接受那个铁一般不争的事实。
或许，他们真的应该有个孩子了；或许，他们真的可以重归于好，相伴走到最后；或许，在没有席蕾的世界里，他们也可以很幸福……
我轻轻拍着席蓓的肩膀以示安慰，勉强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丝不算太难看的笑容：“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我转过身仓惶似的离开了现场，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的席蓓的声音。我应声回头，发现仍然屹立在原地的她，突然显得格外的不真实。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长发，显露出她雪白的面容，一双漆黑的眼眸有些微微红，像是被泪水狠狠浸过一样，可是她的脸上却彷佛在微笑，不管怎样，她依然还是那个楚楚动人的席蓓。
然后，我清楚的看见她紧闭的樱唇，渐渐张开，用我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说着：
“席蕾，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