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现在经过街道的时候,已经开始有错落的黄叶从肩头坠下,望着疏朗高远的晴空,萧遇从未如此感谢过生命于她的恩赐。
母亲治愈了多年的宿疾,哥哥终于也有了消息,而最大的恩赐则是,上天让她遇见了他。
苦难是否到了终结点,剩下的只是需要更多隐忍的等待,再等一季的燕归来,再等一年的鲜花开,再等一个轮回你就回来——
萧遇整了整母亲的外套,给她披在身上,母亲的身体在秋小晴的照顾下已经渐入佳境,动过脑瘤割除手术的人总是难免机体控制大不如前,原本连行走都不便的母亲,在小晴的教授下居然现在可以缓慢地打出一两节太极操,所以每每清晨黄昏母亲都会遵医嘱来街心花园锻炼锻炼……
她为了等到丈夫和儿子回来的一天,正用尽全部的力气在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她微笑地拍了拍女儿放在肩上的手,欣慰自己有这么一个懂事坚强的好女儿。
每次看到赵译明的时候她总会想起母亲记挂着父亲的眼神,绵长缱绻的暖意像细薄的气雾,氤氲在无尽的空气里,偶尔也会问自己,自己究竟有多喜欢赵译明呢?自己想他的神情会不会也像母亲思念父亲一般?
母亲和父亲一定是像她和赵译明一样感谢着上天给的相逢和遇见,就像他们感谢上天给他们的小逢、小遇一样……
可是身为女儿的她却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记忆翻箱倒柜,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天大雨的清晨他离去的萧索背影——
“妈,你能跟我讲讲爸爸的事吗?我好想他,可是他给我的记忆又实在太少了~~”萧遇见母亲近日心情不错,提起父亲和哥哥她已不会再如往日般伤神,而如今更多的是可以看到她沉浸在回忆的笑容,才终于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更直接的原因是她虽然找到了哥哥,但始终不能相信那个懦弱的李东坤会是她的父亲,何况他还有一个和自己同岁的女儿。
萧静兰的视线停留在花园新放的秋菊,语调缓缓地淡淡地:“就像这淡然的菊花,安静芬芳,却坚毅如钢,他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不管曾经还是现在,没有他,我想我一天都撑不下去——你小的时候他总是会把你背到他宽厚的背上,带着你穿街走巷,教你哼一首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晚上你还会缠着他给你讲故事,王子与公主,美女与野兽,他总可以抛开辛劳,绘声绘色地描摹给你听……他对所有的世物都看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有你和小逢是他的死穴——”
渐渐地迷蒙的气雾把视线完全挡住了,她的父亲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可是记忆还是模糊了,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怎么可以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是心里终于无比确定,李东坤不可能是她的父亲,因为爸爸是那么爱萧遇,他是不会忍心亲爱的小女儿在他面前流下一滴眼泪的,父亲的脸模糊中至少是温暖中带着笑意的,而不是那个总是整个世界都哀伤着的李东坤——
59
萧遇把自己的想法完全陈述给赵译明的时候,他的逻辑被完全打乱了:“你确定李玮因是你哥哥?那李玮因是李东坤儿子吗?带你哥离开的真的就是你爸吗?那李瑾因又是哪冒出来的?”
面对他一下子抛过来的那么多问号,萧遇苦恼地摇了摇头:“如果学长在就好了~~”
赵译明对‘学长’这个暧昧的称呼始终心怀芥蒂,电视里那些喊着学长学长的学妹总是带点异样的情绪在,他咂嘴道:“他不是你哥嘛?还叫学长!!”又坏笑接着,“其实现在谁是你学长你可认清楚喽?来,叫声学长听听——”
“赵译明!你——”萧遇嗔了他一声,给了他一卫生眼又忽然转而柔声道,“是不是很想人叫你‘学长’啊?”
小赵拼命点头。
萧遇也有狠心的时候啊,小赵不经意间居然把自己的耳朵送到她面前,被萧遇直接来了个‘耳提面命’:“你给我听好了——”小赵还抱希望她要来一句‘学长’,哪知她凑在耳边酥酥痒痒地留下这么一句‘恐吓’,“以后要是哪个女生叫你学长,你敢露出刚才那副表情,我就把你的耳朵取下来,朝它叫一百声学长,好不好?”
小赵再一次拼命点头,他刚才到底那副表情啊?
“这才乖!”一抬头‘正巧’碰上她温软的嘴唇,萧遇伸手把他的碎发揉得乱乱的,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拿他的头发把玩……
细碎的吻也会让呼吸紊乱起来,在彼此面前心跳从来不会正常过。
赵译明就是这么一个能人,总会把很原本很严肃紧要的事情处理的完美地找不着痕迹,确切地应该说完美遗忘,不着痕迹。
其实心细如丝的小赵知道,这个繁重冗杂的问题一定要到李玮因回来才能彻底解决,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60
“你确定你要考同济,不是说的胡话??”萧遇被眼前的试卷阵势给吓呆了,眼冒金星地把视线转移到小赵身上,“你认为阅卷老师会给种卷子几分啊?”
小赵努努嘴,点了点上面的名字:“学校老师阅卷的话,‘趙譯明’写公整点一百以上,潦草点五十以下也有——其实本来一直蛮高的,有几个学生不知好歹,学我写繁体想混高分,老师见多了烦了,我也跟着遭罪——”
“你还挺无辜啊——”萧遇帮他做完那个我见犹怜的表情,“怎么办好呢?一年之内你能写惯简体吗?”
赵译明泄气地低下头:“我也没办法,中文已经荒废那么多年了,要不是老太爷在的时候每天我默不出古籍都不给我吃饭,我自己才懒得学——他去世之后就基本上没怎么碰过了!!这玩意儿真的太复杂了~~要知道老太爷那会搬到美国的‘经典’哪来什么简体一说?”
萧遇叹了口气,她自是明白在一个不是母语的环境下学一门外语有多么的困难,赵译明的中文能这么流利,原来是如此苦出来的,怜惜地看着他,原来真是各家有各家的苦命。于是整整他的试卷,抖擞了精神道:“好,今天开始你就叫我一声萧老师,那萧老师陪你同舟共济吧!”
赵译明立即就愁云消散,眉开眼笑:“那不成师生恋了?”
“不学拉到~~”萧遇哼了声,“成天写繁体,累死你!”
小赵看她有些微愠,忙拉着她胳膊晃个不停:“好了,好了,我明天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可以了吧?总之,就是不能叫萧老师,什么都听你的~~”
又拿出他那杀手般无辜的小孩脸来‘招摇撞骗’,萧遇只能败下阵来,揉揉他的头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为什么一定是同济呢?”理理他散的像鸟窝的头型,她静静地问道。
赵译明搂过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喁道:“因为我喜欢那个名字‘同舟共济’,以后无论有什么样的困难一定都要说给我听,有你在我也会更有力气去击破我生命中的困难,总之不可以逃开对方,独自承担,知道吗?约法三章!”
萧遇含着泪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他的小手指不期然间勾过她的小手指,结下一个纠结的一生的死结,一百年,不可以逃。她愿意就此沦陷在他的眼底,一百年,一瞬间。
61
李瑾因的下一个知己,竟然成了酒精。
将近两年的时间她还在念念不忘着赵译明,原来那场迷醉的告白并不是酒后的胡言,否则那么鲜艳活力的一个女孩,为了赵译明竟真的变的沉沦如此。
她曾经在萧遇受到李家最大伤害之际,仍坚持握着她的手,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她一直都把萧遇当朋友,而萧遇却把他最喜欢的拿走了,甚至从没想过她的感觉。
萧遇只是以为李瑾因再一次地要把赵译明当作与田睿争斗的玩偶,而这一次,她第一次尝到了没有得到的苦味——
李瑾因,不再是那个无往不胜的阳光女孩,她现在只是一个依恋酒精的落拓少女。
七彩的流光灯的色彩仿佛只停留在她的身上,无论什么装扮她都是那么轻易地在人群中被凸显出来,嘴角噙着苦涩的微笑,她把手中的那杯五色的晶莹液体,不动声色地倒在了来人的脸上,继而又发出疯狂的大笑:“生日快乐,我的好朋友,萧遇!生日快乐!”
彩色的液体流到人的脸颊,就混为了一个颜色,像眼泪的颜色,一滴酒渗入唇畔,透过齿间,停留在舌尖,尖锐又凶邪的迷醉香味,就像眼前这个女孩,让人带着恨意却无限心疼:“瑾因,我是很快乐,我希望你也一样,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瑾因又要了一杯酒,直直灌入喉中,“我最好的朋友把我哥逼到了国外,我最信任的朋友帮我去递情书,结果却和我喜欢的男孩子谈起了恋爱,然后回来告诉我她很快乐,要我和她一起快乐——”
她的声音很轻,却比咆哮更剜人,嘴角轻捷的笑容,似一朵盛开的红色罂粟,妖冶魅人,毒入骨髓,挥之不去。
“对不起,瑾因。”萧遇深深地弯下身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垂下头去,透明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落,没有声响,“我不知道你竟这么恨我,对不起——学长的事我很抱歉,但是赵译明,我爱他,我不能那爱情成全友情——”
“你走吧,我求你走吧,不要在我面前装好人,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幸福!”李瑾因重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淡淡道。
“李玮因去美国是你****的!她和我在一起,是我们两个的事,你非要做着么难看吗?口口声声说朋友,只有在需要的时候利用而已!!”赵译明铁青着一张脸抽去李瑾因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哐’得一声之后酒吧一下子就停了声响,他抓起萧遇的手就愤然离开。
暮春的风来得有点猛烈,他把萧遇的脸埋在胸膛里,沉默了良久,在确定她不再流泪的时候在她耳畔柔声道:“十八岁生日快乐,我的遇!”
萧遇擦干眼泪,道:“我长大了——”
轻轻地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微笑道:“原本我也很想陪你过这个重要的生日,可是今天你应该去陪一个更重要的人,你的母亲~~”
萧遇的眼眶依旧红红的,踮起脚尖回给他一个绵长的吻,紧紧地抱住她的爱人,像抱着一个不真实的幻梦,一分即永恒。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的暖意一点点被清寒所替代,他也有害怕的时候,终于她也快十八岁了,李瑾因十八岁之后,一切是否真的会在瞬间改变?
她会放任他们两个人吗?
年岁益长,内心的荒凉越是侵袭深入,那个至今无人逃脱的命运是否也会将自己的一生牢牢地捆绑……
“赵译明?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他第一次这么自嘲道。
62
到家的时候秋小晴正扶着母亲站在弄堂口翘首盼着,在今后一生无限绵展的光阴里,那个画面成为她今生最奢侈回忆的一个定格。母亲只是站在那里,神情淡淡的,似一朵微放的秋菊,望着她踏着晚霞回来的女儿,那抹笑意不似年轻朋友的那般暖意十足,却是静静地淌进儿女的心窝里,像清朗舒缓的空气,无处不在……
“生日快乐!!”秋小晴倒是激动万分地扑上来抱住萧遇,这个手舞足蹈的乐天女孩,何时何地都是笑语的源泉。
“小晴特地过来陪你过生日,走,一起进去吃碗长寿面吧!”母亲一手各执过两个女孩的手,拉着她们进了屋子。
那晚小晴疯的很累,沾到枕头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倒是母亲站在她房门外微明的月色下,身影带着些许的落寞,她又是在想父亲了吧,萧遇坐起身来,拿了件衣服走出去——
“妈,晚上凉了,怎么还不睡啊!”帮母亲披上衣服柔声道。
萧静兰借着暗黄的灯光,细细地端详起女儿的脸,悠声道:“我的女儿真漂亮!”
“那是因为长得像妈妈啊!”萧遇笑嘻嘻地夸道。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你哥哥也是,那么细致,那么清秀……”说着语声又顿了顿,“不知道小逢的生日过得开心不,再几个月他就二十了——”
“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说不定回来的时候还能给你带个漂亮的媳妇儿呢?”想到李玮因温暖的笑容,心绪就开阔起来,难得也把萧静兰逗乐了。
“看你跟小晴学得这么会哄人~~”萧静兰笑道。
“我才学不会她那么高深的招数,按她的说法,肯定小孙子都要给你抱回来了~~”萧遇贫嘴道。
萧静兰终于开怀地笑起来,片刻后怜惜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从怀中掏出一个绢丝袋子:“其实你爸离开半个月后托人来过一次家里,那人说你哥的病快好了,很快就会回来了,他还交给我这个袋子让我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交给你……”
“爸爸,十几年前就为我准备成年礼物了吗?他真爱我——”萧遇把丝袋子收到掌心,露出幸福的微笑。
月色轻柔地透过玻璃窗洒进弄堂的一小阁房间,宁静的深夜只能听到自己起伏不定的心跳声,掌心的那块玉,流转着温润清泽的光线,视线在微光中久久被凝固下来:那是一个“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