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嬷嬷在院门外来回走着看到我回来如获珍宝忙迎上道:“公主殿下,您去哪了?”
我淡淡一笑:“睡不着,出去走走。”我回卧房里歇息,在银灯下我打量这间屋子,大约是朱棣有意不让我睹物思人,屋内的陈设无一旧物,布置精致却不华丽,高雅却不素净。韩嬷嬷为我宽衣时道:“公主殿下到北平后就和平日不大一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韩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事没有几件能瞒过她,我叹道:“我和他以前住在这里。”
无需赘言,韩嬷嬷明白了我一个“他”字中的许多无可奈何,她顿了会道:“其实,依奴婢看来,皇太孙殿下对您的心没有变过。”
我微微皱眉迅速地钻进滑如流水的薄丝被里道:“我要睡了。”
韩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掖好被子吹灭灯就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往事如皮影戏的小人儿在我记忆的黄布上舞动,此时的允炆拥红偎翠与美人帐下欢爱吧!他对我的那些誓言因为皇太孙的身份都成了空,在权势面前,再纯真的感情都不堪一击。他对我说过,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在面对巨大的诱惑前很少有人不动心!所以,他接受了皇太孙的册封,接受了号令天下的权力。我深知身为帝王的无奈,即使允炆待我一片痴心,他也无法拒绝背负着家族殷勤期望源源不断入宫的女子。帝王就是平衡各方的势力,稍有偏差,轻则政局动荡,重则君位不保。可是道理谁都懂,但当局者迷呀!宫廷女子的血泪,我从小看在眼里,看得我心惊胆颤只想逃离,可我还是喜欢允炆。我蒙着被子嘤嘤哭泣,直到拂晓时眼睛才矇眬合上。
有人在摇我,“懒虫起来啦!”似是永平郡主的声音。
我翻身一看,果然是她,边上还站着张昭。
永平郡主盯着我的脸看:“小皇姑,你哭了!眼睛都肿了!”
韩嬷嬷早递来铜镜,镜子里的我果然双眼肿得如红桃一样,我捂着脸道:“没脸见人了。”
永平郡主咯咯笑起来:“你不会还在想文哥哥吧!”她话音才落,自己“哦”地一声道:“说错了。”
张昭凑近道:“您再睡会吧!起来扑点粉就会消了。”说着她拉永平郡主走口内笑道:“我们先去母妃那里,让小皇姑休息。”
我躺到下午才起身,梳妆打扮后一点也看不出哭泣的痕迹,我挑了一套粉红色的衣裳换上就往德雅堂去。此时,德雅堂上坐着朱棣、徐王妃、庆城郡主、徐辉祖、盛夫人、高炽、张昭、高煦、永平郡主似乎在唠家常,没有看见燕王的姬妾们。我到时,除了朱棣和徐王妃,其余人都站起来。
我才落座,高煦就笑道:“公主好贪睡,这时候才起来!”
徐王妃瞪了他一眼道;“怎么这么无礼!”
我微笑道:“没事。”
永平郡主接口调皮道:“二弟,公主按父王那边算是小皇姑,按徐母妃那边算是小姨娘,都是你的长辈!所以呀,叫小皇姑还是叫小姨娘,你自己选吧!”
高煦摸着头望着我道:“好复杂!公主自己说吧!想听我叫什么!”
我淡淡笑着:“称呼不过是个代号,称呼虽然不同,但我还是我,悉听尊便好了。”
徐辉祖笑道:“高煦,还不多谢你小姨娘。要没她这句话,你回头可要挨你母妃说了。”盛夫人忙拉拉他衣襟。徐辉祖似乎醒悟过来脸色大变立即噤声。
空气里有一份不寻常的安静,庆城郡主却没理会吐出瓜子壳眼望着我笑道:“可不能叫小姨娘!敢情云妹子成了四弟的老婆!那不是乱了套嘛!”
心下一惊,我瞥了一眼朱棣,他亦是悄眼看我,眼里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我与他眼神忽然交汇,电光相触,我羞赧地低头。
却听徐王妃笑道:“小皇妹还没用膳吧!王爷,不如早些开饭。”
我抬头看徐王妃,她和颜悦色的,没有一丝不快。她的定力真好,和李贤妃不相上下。
大家围着圆桌吃饭,我特意避开朱棣挨着徐王妃坐下,只偶尔和她小声说几句话,酒过三巡,我解下有梅箫笑道:“宴饮时岂可无丝竹,当此清风明月,孝云吹箫一曲以助雅兴!”
在座的无不欢迎,彼时庆城郡主正挽起袖子啃鸡腿,她边咀嚼着鸡肉边含糊不清地道:“好呀,云妹子的箫吹得是出了名的好。”
我微微一笑,起身立在一边随意吹了一曲《莫愁歌》,河中之水向东流,莫愁呀莫愁,到底是如流水一样愁了一世,心里微微感慨,我是否会如她一般遗憾一生呢?曲子不由得透出几分伤感。吹完了我淡然地笑着放下有梅箫。
徐辉祖忽然一拍脑袋道:“我说怎么这么熟呢!当初孝云皇后遇到皇上时就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莫愁歌》。”
我闻言一愣道:“是叫《莫愁歌》没错。不过……”我狐疑地望着徐辉祖。
高煦大叫起来,说出了我的疑虑:“皇爷爷遇到孝云皇后不是在外公的葬礼上吗?”
盛夫人狠命地朝徐辉祖使眼色,徐辉祖似乎是喝多了酒满脸红涨大大咧咧地骂道:“你瞪什么瞪,本来就是嘛!”他朝我道:“你娘那年春天在莫愁湖上吹箫正好遇到皇上。”
春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凤凰台,朵朵桃花在和煦的春风里飘落如花雨,还有淡雅若仙的母妃和温文尔雅的太子,我抬眼看着珊瑚色玻璃宫灯垂下的黄穗子笑道:“那天一定是三月初九。”母妃在莫愁湖上吹《莫愁歌》,她一定在怀念桃花影里的青年公子吧!想来亲生的爹爹对母妃也不错吧,朝廷高官的爱妾,凤尾香罗、碧文圆顶,生活富贵安逸,可惜,萧郎是路人,陌上相逢不敢认。当时母妃做梦都不会想到,同样的三月初九竟然会成为她初遇父皇的日子。难怪春天的清馨院会盛开桃花,父皇那一天都会罢朝驾临承乾宫在桃花下默立很久。沉积的忧郁结在心又漾开去,我温婉一笑道:“《莫愁歌》有歌词,配着清寒的琴韵唱出来,有微雨滴松针般的哀伤。”
“快取明月琴。”朱棣接口吩咐,他期待地望着我笑道,“小皇妹就唱一遍吧!”
永平郡主更是下席推着我笑道:“好姑姑,你就唱一遍嘛!”
明月琴很快就取来了,我调了几个音,就唱道:“杨柳青青水悠悠,莫愁湖上有莫愁,数不完的南国相思红豆,圈无尽的清风湖面吹皱,飘难住的桃花雨满兰舟。湖镜里人影儿清瘦,恰似黄昏雨后的桃花枝头,匝地残红似奴家的清愁。呀,愁似汩汩流的水悠悠!”
朱棣带头拍掌叫好,高炽笑道:“人瘦似残红,落花如清愁,伤感如水悠,好一串比喻!”
我莞尔一笑。
徐辉祖接着道:“当年皇上听了就问孝云皇后,‘你是下凡的仙女吗?’”
你是下凡的仙女吗,好像也有人怎么问过我,我惊得一划琴弦,丁的一声长音,猛地注意到朱棣端着酒杯一脸迷醉地望着我,是朱棣!他在崔丽嫔的生辰宴会上也问了同样的一句话。冥冥中的生死轮回!
幸亏徐辉祖往下说,才掩饰了我的失态。徐辉祖道:“皇上是微服来探父亲的病,孝云皇后并不知悉就甩袖而去,皇上也不生气笑着走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呢?”高煦等了一会儿不见徐辉祖的说话就问道。
徐辉祖连喝了几杯酒:“在皇上来之前,诚意伯大人来看父亲,见到孝云皇后就力劝父亲立即杀了她,但父亲没舍得。”他看了我一眼道:“因为当时孝云皇后已经有你三个月了。父亲就让明天孝云皇后回瞻园的清莲阁,不准再下楼。没想到诚意伯大人才走,皇上就来了。”徐辉祖的眼圈红起来。爹爹在半年后不明不白地死了,母妃入宫成了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权贤妃娘娘。想想也知道,爹爹的死因和母妃有莫大的关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是很多红颜女子摆脱不掉的命运,西施无辜,吴国倾覆,多少生灵成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