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炆百般温言劝慰我,我仍是很伤心流泪道:“万一治不好怎么办?”
允炆吻一吻我的鼻尖笑意款款地道:“治不好又没关系,反正我是不在乎你的容貌妍媸的。即使你容颜俱损,我待你一如既往!”他看我的眼神很轻柔:“你知道吗?是这世上唯一对我真心好的人。在深宫里,我在病榻上,也只有你会真心来看我,也只有你愿陪我。”
允炆告诉我他多年来非人的生活。从来,人们的眼里只有皇太孙允煐,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的生母吕妃早早就去世了,爱护他的父亲太子殿下去年也薨逝了。养母常妃一直对他表里不一,当着人的面常妃是温柔贤惠地对他百般呵护,背地里对他防范极深。允煐也是一样,在世人面前上演兄弟情深的一幕,在暗地里派人监视他的行动。允炆说他被抓入锦衣卫就是允煐一手策划的,当天允煐以胜利者的身份来狱中探视,对他冷嘲热讽。允炆的眼里充满了郁结已深的恨意:“他居然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在狱中好好看着他大婚,看着你欢天喜地嫁给他!”允炆愤愤地道:“那个马氏更是恶魔一样的人物!”允炆把闲王妃干的一件件令人发指的事抖出来。闲王妃根本不把允炆当回事,允炆稍稍不顺她的意,轻则辱骂,重则鞭打。在天寒地冻的腊月,闲王妃会逼他跪在雪地,一跪一天,还常常逼他劈柴烧饭干粗活。闲王妃逼他在给太子殿下的家书里一再宣称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允炆叹道,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他也不愿真心疼爱他的父王为他悬心也就照做了。当然,在外人面前他们俨然又是一对恩爱夫妇。到后来闲王妃居然还逼他和她同房,允炆不肯竟然被打了一顿。闲王府上下都只知道有王妃没有王爷,他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偷偷离家出走跑到京城但又无法进宫,还是魏国公徐辉祖巧遇他接济他一万两银子,他才买了孤山,造了疏影山庄摆脱了噩梦一般的生活。大着个肚子的闲王妃来疏影山庄闹过一次,但允炆那时身边已有一批忠心耿耿的侍从,闲王妃也无法抖威风。允炆冷笑道:“她还以为我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呢!我此生是不要再见她了。”
我听到后感到巨大的震惊:“文哥哥,她怎么会这样对你,不是说马家的家教很好吗?”
允炆仍是冷冷地笑着:“还不是嫌我,她一心一意想入宫!好像到后宫做个淑女都比做一个无权无势懵里懵懂的小王爷的王妃强!”他舒了一口气冲我微笑道:“不谈这些烦心的事了。我们还是好好休息吧,昨夜闹了一宿呢!”
在允炆的安慰下,我渐渐接受了现实。反正再美的容颜也经不起时间的消耗,西施垂垂老矣之时不见得比东施好到哪里去,我就当自己提前老了吧!
我们休息了几天,二月十二一早,我们就去闹市口摆下卖字画的摊子。二月的北平城依然春寒料峭,但因为是花朝节,闹市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很多人围看允炆写诗作画,太阳微微的一点暖意,一扫冬日阴霾的天空,把春的消息带给久被冰冻的土地,也似乎给我们带来无限的希望。
允炆身着新置买的纯白色的棉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腰间的蓝带上别一管竹笛,十足的儒生模样。我亦是庶人打扮,一袭白衣,梳了再简单不过的双髻,斜插一支木簪,只不过蒙了白色的面纱。允炆当街书画,我为他研磨铺纸。允炆一挥而就《梅花诗九首》:“其一,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其二,缟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缘。将疏尚密微经雨,似暗还明远在烟。薄瞑山家松树下,嫩寒江店杏花前。秦人若解当时种,不引渔郎入洞天。其三,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籍倩谁收。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其四,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春温。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挂月村。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其五,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春风未动枝先觉,夜月初来树欲空。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在山中。寂寥此地君休怨,回首名园尽棘丛。其六,梦断扬州阁掩尘,幽期犹自属诗人。立残孤影长过夜,看到余芳不是春。云暖空山裁玉遍,月寒深浦泣珠频。掀篷图里当时见,错爱横斜却未真。其七,独开无那只依依,肯为愁多减玉辉?廉外钟来月初上,灯前角断忽霜飞。行人水驿春全早,啼鸟山塘晚半稀。愧我素衣今已化,相逢远自洛阳归。其八,最爱寒多最得阳,仙游长在白云乡。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楚客不吟江路寂,吴王已醉苑台荒。枝头谁见花惊处?袅袅微风簌簌霜。其九,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不共人言唯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歌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小声道:“最后一首诗的字句似乎还需斟酌,妆罢深宫思君恩,似有宫中旧日生活的影子。”
允炆淡淡一笑:“无妨,昔日远离宫廷的王昌龄不也写成《长信宫秋词》流传至今吗?”
我们将梅花诗悬起吊在竹竿上,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其中就有不少读书人对诗品头论足纷纷赞扬,当场就有人就拿起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抄录。
“真是好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不亚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真个是把梅花写绝了!”一个年轻的儒生细细地咀嚼了一番叹道。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在山中。’似有壮志未酬之感慨!既用典,又切合我等心境,虽愿为圣朝效力,奈何一身白衣!”另一个两鬓斑白的读书人微微颔首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到年老时,真的是‘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诗好,字也好!隽永的梅花小楷配上这梅花诗,实在是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另一个似是私塾先生的老师捻须而赞。
听到这些议论,允炆和我相视一笑,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高启的诗名就会传到燕王耳中,燕王素来招贤若渴一定会亲来的。允炆继续镇定自若调色在宣纸上工笔勾勒朱色的梅花,黑色的曲折枝杈,安静地等待着燕王的到来。
不时的有人来问诗文的价钱,允炆从容地笑道:“好诗千金难求,高某这《梅花诗九首》自负是当代咏梅之绝唱,要价一千两白银,少一文都不行。”清秀俊朗的允炆气度优雅,举手投足间有方外隐士超脱俗世的高洁之风。
我微笑地侍立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