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紧紧握住金老夫人枯黄的手,这一只手曾几何时也是圆润丰满的。泪涟涟而落,落在她打着皱儿起黄斑的皮肤里,我忍不住心头的酸楚。朱棣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深深叹了一口。我隔着金老夫人的病容远眺过去的自己在真心欢笑,嘴边浮起忧伤的笑容:“还记得那首《思念》吗?”我轻轻地哼起忧伤的曲调。
像多年前一样,朱棣低低地唱道:“飘摇曲折的爱情如风一般曲折飘摇,伊人含泪回眸的微笑,镌刻在我的心头似冷星嵌在夜幕,积累了千年的思念在燃烧。”
我接道:“我伫立在宽广的天地间山水迢迢,心随着夕阳沉入大海无尽的波涛,隐忍的心意只得付与涨潮落潮,积累了千年的思念在燃烧。”
朱棣唱道:“缠绵悱恻的爱情如云一般悱恻缠绵,伊人哭泣的清泪潸潸沾在我的胸前,别离时我脸上却是冷月一般的凄凉,无声的感情痕迹在心底沉淀。”
我唱道:“我伫立在陡峭的山崖边深深山涧,心随着晚风呼啸幽静的山谷林间,美丽的云霞如隽永的情意绚丽,无声的感情痕迹在心底沉淀。”
朱棣收尾道:“无尽的思念,伊人在水一方无尽的遥远,如月般空自流连哀怨,无望的相恋,伊人如在天涯海角边,如月般凄清使我怅颜。无望的爱恋,无尽的思念。思念。”
优美的曲子里是无止境的无可奈何。我忽然想,也许世上无可奈何的不仅是男女爱情,还有波澜曲折的生命。人生有多少事能遂人愿。思念,我的确在思念,思念母妃,思念父皇,思念允炆,思念我无忧的岁月。我泪流满面。
金老夫人断断续续地道:“是,皇上……公主……吗?”她每说一句话就要耗去她所剩无几的体力。
我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道:“金嬷嬷!”我感受到她的手微微在动,这是她最后的生命力。
金老夫人翻动着眼皮,似乎想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但是没有成功。她大口大口吸着气,又吃力地将气吞出来,“皇上公主……要好好的。惠妃……不是,好人。公主……小心……”
我震惊,金老夫人虽是卧病多年,但眼睛比正常人还雪亮。我回头看着朱棣,朱棣若有所思。我没有想到金老夫人临死时还卫护着我,一直以来,我并没有为她做什么。我此刻不知用何种词汇描述我的心情。金老夫人临终一言,对我来说,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护身符。
金老夫人又道:“孝云……娘娘……是……贤妃……还,还……”她的话到这里截住了,只有倒吸气的份儿,渐渐的连这微弱的吸气都没有了。我与朱棣连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朱棣一摸金老夫人的手,摇摇头。她的手已经冷了。
大殿很静,听得到殿外有人争执的声音,不用说是张惠妃与吴德佑了。朱棣悲痛与愤怒交加,眼看就要冲出去了。我忙拦住,含泪道:“皇上,快些给金嬷嬷装裹吧!”
朱棣点点头,枝花带人上前。我摘下面纱,将面纱轻轻地盖住金老夫人的脸。又一位故人离去了。我生命里又一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弦崩地断了。
宫女太监往来穿梭,寂寥无声。我默默地看着这些人,忽然想到,朱棣会不会为了保守秘密命他们全部为金老夫人殉葬呢!这些人在金老夫人身边服侍这么久,对于洪武旧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
朱棣眼里闪着泪花,他背过身去,待他情绪稳定后,转过身来,已是一脸平静。他已修炼得迅速平息情绪。皇帝本来就不应该感情用事的。
我低声道:“他们会什么都不记得的,对不对?”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大殿里,还是轻易地钻入了每一位殿中人的耳朵。他们都是一愣,看样子,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是有所预感的。
朱棣明白我的意思,道:“他们一定要不记得才行。”
朱棣真的会放过他们吗,我不得而知,但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大的努力了。我感受到很多人眼中的谢意。
吴德佑又走进殿来,苦着脸道:“皇上,惠妃娘娘不肯回去,说就在殿外等候皇上。保安夫人过世,惠妃娘娘说要陪皇上一同悲痛。”
朱棣敏锐地道:“惠妃怎么知道保安夫人过世的?”
吴德佑跪下道:“老奴不知道呀,也很奇怪呢!进殿后才知道保安夫人真的去了。”
我心下思索,不是张惠妃情报迅速,预先得知金老夫人的大限;就是遭人暗算了。如果是前者,那张惠妃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若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也就意味着后宫还有深藏不露的高人在。
朱棣冷笑道:“还有什么事惠妃是不知道的?吴德佑,你去传旨,张惠妃忤逆朕,降为嫔,禁足景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朱棣这一道圣旨处置了张惠妃,也许就会便宜隐匿的对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张惠妃后宫屹立不倒,无形中为我挡去不少刀剑。我出言劝道:“皇上,不要。眼下金嬷嬷才仙去,当务之急是操办金嬷嬷的葬礼。惠妃也是出于好心,愿为皇上分忧,还望皇上念在这一点上,不要处罚惠妃。”
朱棣无奈地道:“如铃,朕是为了你——”
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您就当是为臣妾饶恕惠妃吧!臣妾害怕流言蜚语。”
我尴尬的身份,朱棣是了然于胸的。此时处罚了惠妃,恐怕后宫众人都会说是因我之故,当面讥诮是不会,但背地的饶舌是免不了,碎言碎语是很难听的。朱棣想到了这一点只得罢了,悻悻地道了一句:“便宜她了。”
我不在乎张惠妃位份的高低,重要的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朱棣的欢心。没有了朱棣的欢心,即使她做了皇贵妃也是没有任何威胁的。我低低叹了一句,原本以为很难对付的人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击败了,也许是上天可怜我的处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