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炆走得虽然急,但衣服却是挑不出一点破绽,乍一看谁都以为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小太监。他和洛淮偷偷从后门溜进去时,玉簪瞟了他们一眼,只是觉得眼熟也没在意,拿着水壶往林子深处浇水去了。因为圣宠不“眷顾”,承乾宫的宫女太监走了许多,允炆一路走来只觉得宫苑空空,分外安静。他走进殿去,有淡淡的安神的檀香从纱幔后暗暗透出。有女子在喁喁私语。再走近时,听见幽幽地长叹一声:“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允炆一听正是如铃的声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如铃此时眉翠薄,鬓云残,脸上犹留有泪痕,倚着水墨字画的靠背垫,向卷耳叹道:“其实他一直瞒着我,无非是怕我知道失望伤心吧!可是,我迟早会知道的。你不说,我慢慢也会悟出来的。他的确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如果今天坐在金銮殿上的是允煐,也许我们下场比李后主和小周后好不了多少。可是,我一想到我们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就……”如铃哽噎道:“允炆没有对不起我,但是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难怪吕秋水恨我们。允炆背信弃义,让她情何以堪!女子在世不就是想有一个知心人吗?”
允炆屏气凝神地立在珠帘外的红柱后,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如铃已经知道了他精心掩饰的另一面,只听见卷耳小心地问道:“公主,您还在后悔嫁给皇上了吗?”
半天没有回应,允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绝望地想,如铃现在一定是把肠子都悔清了,他正准备上前掀帘,复又听到如铃细细的长叹:“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嫁错了人,但现在,我——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嫁给允炆的。记得那一年在飞霞殿,夕阳将落未落,晚霞似云锦,我听到渐渐逼近如竹叶滴水的环佩声,白芷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我一转身就看到含笑的他,一袭白衣,腰间挂着暮雨笛,头上的金冠熠熠生辉明晃夺目,还有疏影山庄的暮雨,大明湖的缺月。我这一辈子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如铃的口气非常柔软和深情,到最后竟嗤嗤地笑起来。
允炆也忍不住笑起来:“飞霞殿的彩霞,疏影山庄的暮雨,大明湖的缺月,我也是永世难忘。”一面说,一面拨开珠帘就进来了。如铃一听见允炆出声,羞红了脸,早就拿被子盖住脸。卷耳一回头,看见允炆的装束,惊讶地半张开嘴。允炆就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去拉被子,脸却向着卷耳笑。
卷耳心领神会笑道:“皇上,卷耳并不打算告辞。因为卷耳可是医生,有医嘱对二位说。”
允炆笑道:“琏妃嫂嫂懂医术吗?”
卷耳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卷耳闲来无事研读医书,医术可不再琬姐姐之下呀!”
允炆听卷耳提及吕秋水有些尴尬,正好此时,韩嬷嬷端了一碗药来。允炆忙问道:“如铃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呀?”
韩嬷嬷与卷耳对视一笑,卷耳道:“公主,总应该知道吧!”
如铃一掀被子,坐起疑惑地道:“我知道什么?”
卷耳不可思议地道:“公主当真一点感觉也没有?您不是第一次了。”
允炆搂着如铃兴奋地笑道:“莫非是如铃又有喜了?”
卷耳点点头笑道:“差不多两个月了。不过,公主素来饮食不多,受胎以来忧思过度,再加上好像皇上昨夜留宿承乾宫。”卷耳顿了顿,见允炆与如铃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担忧的神情,就正色说道:“公主的胎象有些不稳,不过,两位不用担心,卷耳已经开了保胎药和膳食的单子。按时服用再加上饮食调理就行了。”
如铃偎依在允炆怀里,小声道:“我真糊涂。”
允炆拿起银勺喂如铃喝药,笑道:“我才糊涂呢!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昭告天下,我们又有孩子了——”
卷耳打断道:“不可以,皇上。卷耳觉得公主有孕一事,不宜声张。否则,对胎儿的安全不利。卷耳到现在也没有研究出‘燕德散’的解药。”
“‘燕德散’是什么?”如铃问道。
卷耳看着神色难堪的允炆笑道:“卷耳去一趟太医院了。太医院的各样药材,卷耳都会要一点的。从配药煎药到药渣的处理,都由卷耳和韩嬷嬷负责吧!这样旁人就猜不出公主的用了那几味药,更无从得知公主的身体状况。”说着就走了,韩嬷嬷也退到珠帘外。
允炆低头轻声道:“‘燕德散’取自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的名字,是打胎断产药。具体成分我也不知道,但很厉害,一味下去孩子就没了,而且以后想怀孕比登天还难。是她配的。如铃,对不起。我一直都没告诉你那些事。你还生我的气吗?”
如铃望着允炆道:“卷耳以前是不是被她下过这药,在你的授意下?”
允炆嗯了一声,叹道:“卷耳对你真忠心,可以因为你原谅我。我做过很多孽。”
如铃叹道:“曹孟德说,‘宁教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从前看时,只觉得他奸诈,后来才发觉他是无奈的自保。替他设身处地的想,人在高位,就不得如此了。父皇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允炆吻吻如铃的散乱的鬓发,道:“我其实不想做那些事。但我没办法,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一直都想杀我,如果我不那么做,我们都会很惨的。”允炆浑身因害怕而微微颤抖,“我心里一直都很不安。我常常做恶梦,梦见他来索命。我从小就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他什么都比我强。他拥有得太多了,还不满足,他连我唯一仅有的你都要夺走。我恨他。”
如铃靠紧允炆叹道:“你一定很辛苦。可是,你自己要想开点。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是要活下去的。过去的事永远过去了,我们要考虑的是未来怎么办。比如吕秋水,我们有愧于她,我们要尽力弥补。允炆,你有空去陪陪她吧!她其实也很可怜。”
允炆默不作声。
两个人默默地用了膳,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夜来临了,红烛燃烧得久了,结了一个大大的兰花,允炆忽然来了兴致,拿起如铃的手握紧烛剪,笑道:“我们共剪西窗烛吧!”
烛光下的如铃的脸微微闪着红光,允炆半是凄凉半是欢喜地望着她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我们那时候就埋名隐姓做一对寻常夫妻。可是,天下是他的天下,再大也容不得我们。本来就有的野心被激发,所以我就做了。当时只是想反正活不成,侥幸赢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心地在一起,我也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可是,真到了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我发现我想要的生活并没有来临。相反,我更加不快活。权力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反而让我觉得非常累。我想歇一口气,但别人不让我歇。政治太残酷了,有时候知道是无辜,还是要牺牲掉。吕秋水,我留她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还有马贵妃,她即使真的温柔贤惠也必须死,齐泰黄子澄他们权势如日中天,如果马贵妃为后,文奎必为太子。那么他们在朝中的地位真的是无人撼动了。那时他们眼里就不会有我这个皇帝。为了谋权,他们可以逼宫,逼我退位,甚至会杀了我,然后再立一个白痴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朝野之上,真正忠心的有几人?”
如铃望着烛花,道:“我理解,帝王的权谋!允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相信你会做一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