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尸三里,血若流河,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残垣与火光。无论老弱残孕、无论老妪老头少男少女,丧尽天良的凶徒未曾怜悯地夺去了流庄所有的生灵。朱色的帐围之上腥迹斑斑,在烈日之下迎合着火光,就宛若无数破阳的厉鬼在狂笑,在癫狂,在回望。
尸海中似乎有抹诡异的回望狰狞地盯着自己,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似徘徊许久的幽云,愈揉碎愈清晰。
木素哭了,柳慈也哭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一众人都哭了,他们甚至忘记寻找死人堆里的一缕希望,他们就好像尘世间最天真无邪的气泡,或许轻轻一碰便也破碎。
余烈雪独自一人徘徊在满是尸海的山背上显得异常冷静,他的冷静似乎给人一种彻骨得冰凉。不知何时他漠然地抽出针袋里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针石,几乎每遇到一个人待确定未有气息之后,捻针没入致命伤。
整片尸海,几乎所有人都死于同样的一种刃器,每一道致命伤都齐整不已,几乎余烈雪每一次查探都不忘在识海中寻觅足矣令人信服的证明。
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未有头绪,直到入暮风起,冷冽的静划出一声声落寞的泣,余烈雪突然想到咏曲岭那可叹灵妙的风音,耳边吟起竺茉的声音,那些道藏、道经里的传奇。
翌日辰时,骤雨又起。
一场雨洗尽了流庄上的腥气,可洗不净流庄二百余亡魂的怨意。
昨日子时木素与柳慈偷偷跑去询问余烈雪方才得知凶徒所使的应该是一种叫做“音刀”的器刃,这种器刃并不是普通人能够操持,或者换句话说应该是真正的道宗道修才能催使。这类杀人神兵需以道修神元为媒,以音为引。
这个世界,是公允的吗?
有些人以身入道,就真能破开红尘里的雾迷?有些人以念沉道,就真能淘尽流溪中的沙砾?
道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而修道又是一场冒险的旅行。
余烈雪时常聆听竺茉咏诵那些飘渺奇异的道藏、道经,他当然知道道修这一路只有漫无休止的突进、逆袭。
传说之中,每名道修的苦海都有一口不绝的命井,人们坐井而忘川,观天的方圆与周阔,心中捏持着一方明镜修着身藏奇经。道修之路究竟有多长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答清,可是道的境与理在这个世界却分得清清晰晰。
命井初亏也就意味着道修的开始,相传命井即是道士的心脏,每一名觉醒的道修都有一颗璀璨的崩玉奇心,道境说的是道的境界、道士的修为,道境从知晓的道藏、道经中被细分为三大境,每一境界又分三小境界,它们分别是忘川、步虚、碎阙,三小境界分别是初临、合中与圆满,大道三千理于圆缺,而理即是千变万化、形态各异的修行法门。就如浣池剑墓的剑以身修、妙音堡的琴、箫以念奏,诸如此类。
“音刀”极有可能出自妙音堡,当木素与柳慈把消息带向众人之后都被一一排除,而余烈雪也曾道出一门隐匿极深的道宗“魔刀门”。
妙音堡是正道,魔刀门算歪道吗?
结合流庄近几次收刮的奸财,与芝淙晋诚王营生颇有出处,想来以晋诚王府的地位同魔刀门也确实存在丝屡关联。
“我想九成九就是那魔刀门与晋诚王府的肮脏勾当,两位当家的,此仇不报刘刚我第一个不愿意。”
一位神朝王爷与道宗存有瓜葛,这样的情况并非不可能,当放在台面却变得不妥。
木素与柳慈美目流转相视惆怅,当务之急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自然是要报仇,可怎么报、如何报却是难以商量。偌大的山庄,二百余号亡魂如今仅余七人,而七人当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余烈雪,血仇如何诉求?
“刺杀吧?”人群中善于排兵的陈路开口道,传闻中,陈路本是南犁人在七年前还是一名芝淙府衙里的捕头,受奸人所害而流放,最后辗转到了流庄。
“可行吗?”柳慈柳眉紧锁,她是人群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哪怕是最初余烈雪所见的铜刀木素修为也不及她。
“如若我没估错,想必再过一月便是诚王的寿辰,我们现在赶去时间也有富裕,留多三五日也好有个计较,也许运气好混入寿宴,怕是也有机会。”
“真的吗?诚王府中能人如土,此去莫不是送死?”
余下的几人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庸人,刘刚虽然如是说着,可手中的阔刀却是捏的唆响。
“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是吗?难道就靠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显耀?如何行刺我们自要从长计议,但是望风踩点还是有必要的,毕竟我多年未有回去。当然,若要是来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也是没意见的。”
“那不行,流庄就是我们的家,如今家毁人亡怎么也不能让晋诚王讨到好。”
“当家的还是你们来决断吧。”
……
众人你来我往耐心地商讨行刺诚王的计划,说来也怪,他们都非常自然地把余烈雪排除在外,毕竟于他们而言余烈雪本就是一个外人,本只是一个懂得一些医理与奇术的普通人,或者还可以说是两大当家的恩人。
一夜之隔流庄上的一切都变了,四境莫名的阴风就好像亡魂凄婉的绝唱。
余烈雪甚至觉得流庄人的举止就是西丰人骨子里的有情有义,当他从柳慈口中得知众人一应皆起的诉求,不禁迷惘。
本就注定是一个生死必损的死局,可此刻流庄人的骄傲却显得特别倔强。
木素与柳慈一道送走了余烈雪,然而余烈雪也并未拒绝,他想要逆所有病患的命,可结果却是被命运抢先了一步,他陷入了深深的凝思,也许命运注定他无法逆病患的命,或许还可以逆一逆柳慈与木素同他牵扯的因。
又好像痴人说梦,死人妄语。
余烈雪自嘲地笑了笑。
虽然两行人要去的地方是相同的,可目的却不相近。
芝淙是直达大晋皇城旧宁的必经要道,余烈雪挥了挥手,散去氤氲的愁云,忆起想要多看看的风景,渐渐消失在黄沙戈壁。
二十九日后,红云万里,晴空泼照。
芝淙关外的林荫大道就宛若铺上了一块巨硕的红毯,到处都能见到遍布的花草绿桑。靠近关外近二十里便出现成片成片的猎庄、棉田与茶园。
芝淙属于南犁,从这里开始就便真正踏入了隶属大晋的内腹封疆。大晋承接了诸多过去王庭的老遗与老习,就好像这里的人一样,含蓄、典雅与曼妙。
这里还是一处边城,可这座边城的绮丽却远超许许多多四阙人城,比凉夏不知繁昌多少。整座边城都有堪比皇城的奇伟壮阔,高大巍峨的城墙古色古香,上面攀附着嶙峋错布的三角梅。每隔五丈就有一位负责瞭望的兵卒,那些兵卒各个意气风发神精饱满裹着戎装,背上别着一柄冰冷的长弓。
最为奇特的是,城墙边上立着一座奇特的雕像,像上刻的好似大晋神朝某一位大人物。它高足二十丈,双目有神,左手理腰,右手掌剑,全身披着料峭璀璨的甲胃。
二十九日的劳顿早已令余烈雪浑身不自在,他连日来鲜吃少喝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自从离开孤峰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丰盈,反而是数日不能沐浴让他痛苦难耐。
他本以为这一路上或许会遇见欲将前往芝淙行刺的流庄人然而却是没有遇到。他当然相信诚如刘刚与陈路那样的存在一定不会错失良机,有几次他甚至冲动得想去寻找他们,最后竟也是放弃。
他拖着邋遢的躯壳立身天地,前面是一处辽阔的棉田,他惺忪地瞥望,却未料想棉田中同样有一位牧宿模样的童子立身白海,静静地凝望着自己。
那是谁?
余烈雪是万难想象会有人认识自己,他也确信那人并不认识自己。难道自己身上有某种特别的缘由引起对方的注意?
那是一位青涩稚嫩的少年,他真的就若棉海里的异花,青葱里的斑驳。从他的外表不能看出丝屡显著的特质,唯有冠下露出的黑发与如墨般的那双眼眸。
真的,若要说少年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怕就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好似能够洞悉尘世间的所有黑暗与阴霾。少年冲着自己默默地笑了,他的笑显得自然而随意,他的笑又好像与自己神交已久。
余烈雪停滞在柔阳轻抚的泼照下连步履都显得迟疑。
他从小就倾听道藏奇经、识诵人经诡道,他也知道如他一般的人极有可能便是南人后裔,也只有南犁遗后才拥有类似的样貌,他从未试图去寻觅属于自己的生世之迷,难道老师鬼医已然为自己的命运铺就了一条顺畅不已的大道?
难道三年后的现在,自己转业出现在这里都是命运的排布?
他可不信,若是如此,自己现在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捏在自己手底。
余烈雪甩开阴霾静静地朝着那少年走去。
“你认识我?”
少年漠然摇头,说来也怪,那少年同样问了一句,“你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