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好一会儿,发现无端的黑中永难见光明,发现昏黑的天幕里落起了雨。
滴滴嗒嗒…
滴滴嗒嗒…
雨来得毫不近人情却甚是有情,这丝雨好似无声中来,又在有声中消散,落在身上有结实的跌撞感,淌在脖颈更有冰凉的森然意。
余烈雪摸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渍,全因他偶感唇齿干涸,全因在天涯路上他消耗了不少的体力。
水及唇,入口涩。
想来雨水莫过如此,可为何涩中却带着腥呢?
人灵与魔究竟为何最后对立是漫长历史演化的问题。
他忆起书馆莫老道那句含糊的话,“这里是什么遗址我就不说了。”
《云客经》里曾有的谣传,相传祖古之后人、灵、魔共同孕育在这片大地上,那个时候的三族都被后世多加了一个“古”字。原本在道合大势下,各族和睦共处,是万灵中的灵长。
那个时候的亢乙并没有神朝,更没有天监庭,也没有众道宗,有的只是各族统御的域。那个时候的域仅是局限在如今人族掌控的中土五阙,而如今国院脚下的土地就是曾经的魔域。
相传魔域一度都是昏暗无光的,若是没有第一代先贤的出现如今的五阙怕是还是原来的格局。而魔域无光兴许不是谣传而是现实,有许多历史可考的道藏可以证实,那个时候的魔域不单无光,更甚永无止境地落着血雨。
魔血为黑,灵血为绿,人血为红。
那及目能判的黑色液体应该就是魔血,这里是魔域故地余烈雪能够理解,但这为什么会出现魔血他却是极难理解,或许这里真是地底。
魂海深处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起来,在无光的世界摸索前进并不恐惧。
人最怕的是心底的鬼,诚如余烈雪惧怕竺茉变成自己的梦魇,冰冷而没有生命。
余烈雪好像顺着荒郊外的世界来到了一处幽宫深院,地上开始出现破败残缺的墙垣,纵然是碎瓦一类的事物都是全然漆黑的。
这里没有任何参照物,他就仿若在虚无中摇舟摆渡。
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如海的双眸好似发现了一缕光束,那道光束如针之尖,缩扩圆润,隐隐发散,弱弱波荡。
紧跟着,在那明亮之心,声音由近及远,由弱渐强。
周围的光忽然宛若一道道流梭穿刺而来,破土吹尘,狰狞的光就是明火日盘,在眼帘间摇摇晃晃忽大忽小,又如扭曲的烈火狂妖,在生的尽头死的角落跳着舞蹈。
越逼近真相就越令人心神难定,余烈雪朝着眼前只身能触的明亮迈步,这样的前行远比天涯路好走得多。
这究竟是囚牢还是天堂?
光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几乎周围所有的黑暗皆是墙。光内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呢?那看似能触的明与暗在这瞬息就若地狱之深的希望。这里若是迷禁,推开门就能破禁而出吗?如若不然,是不是又深深陷入阵眼?
余烈雪本就不是一个武断、墨迹的人,他始终坚信既然能够走通天涯路,这条路也就没有走不通的道理。
落在清亮的光下,他感觉自己脚下的黑都在尽数消融,这种感觉很好毕竟他在黑暗中前行了太久,迷乱了许久。逆着光,耳畔的声音嘶哑却嘹亮,他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难言,破碎的脸,似乎狰狞的光就是贯穿无数孔洞的凶徒。那张脸出奇的恐怖,到处都是通透清晰的尘土上下漂浮。余烈雪迟疑地挡了挡头上巨大的光球,此刻给他的感觉就宛如自己站在璀璨的金阳之下。
那张脸的主人通身枯瘦,可以说除了人身外的皮囊都不再存有,甚至该有的骨头也是支离破碎。
魔人灵体态上的差异本就不明显,人是三灵长中最普通的存在,有美丑之别;灵与魔拥有三灵中最完美的外在与血脉,当然也有兽怪之象,也是先天天赋最好的灵长族,灵的耳廓呈半月尖状,无论男女都有绝美容颜。传说中魔是神的后裔,许多血脉纯正的魔甚至拥有犄角与羽翼。
若面前的真是魔,能把他囚禁此地的人却也可怕。
从面前人的表象里全然无法辨识他到底是各族中的哪一类,但根据头顶对人形无害的光与魔域的谣传,余烈雪大致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
魔在数十万年前就被赶出了九阙,这具身躯的主人是被囚禁在这里亦或逃遁无望弥留此境?
余烈雪暗思多数属于前者,数十万年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会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那他又是因何被囚禁?那囚禁他的又会是谁呢?
“我饿了…”
“放了我…”
那全身佝偻破碎的躯壳好似蒸发自己生命最后的温度在嘶吼,这两句话说得悠长而缓慢,就如他所历经的无数岁月般。
饿,人灵相似而魔嗜血,但他们真的仅是喝血就够了吗?
温饱思****的至理天下人皆知,但天下人真就知道魔最初就喜喝人灵血与食人灵身肉吗?
余烈雪不敢妄自代表全天下人,但就在这一刻他显得分外同情面前狰狞的主人。
那张破碎的脸看着他,他也同样看着他。
他发现面对天下人共同的敌人,他的身与魂并未有丝毫的慌乱与不安,而对有些人,纵然拥有超绝的修为与法道也极可能临阵溃散。
万事有因,因中有果的掠影。
走下天涯路看不到光明,地底的鬼语把自己引来了这里,这神光下诉求超脱亦或解脱的存在又有怎样的过去?他是自己的因吗?或者他与自己的果有什么联系?
余烈雪立在光下一片茫然。
唧唧…
吱吱…
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那破碎的脸慌乱地继续吐音。可能又因为看见了余烈雪蹙眉,终究在顿滞许久后艰涩地回望,虽然余烈雪能够勉强听懂面前魔的话语,但怕那“我饿了与放了我”也是无数年强行学习的唯一,因为一度而来破碎躯壳主人所发出的声音都生涩而无力。又或者,他当下唯一想到的仅是饱餐与自由而已!他回望得时候,如人齿一般的口腔左右拉扯,看上去就好像诙谐地向着余烈雪微笑。
“你是魔吗?”
余烈雪发现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都不自觉颤抖,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第二次直面现实的紧张。第一次,是知道自己活不过弱冠。遮着光逆看光下的黑暗,他没办法从破碎脸上判别他有无说谎的企图。
在余烈雪的印象里,魔的天性就是骄傲、诡诈、污秽与凶残。
面前的破碎的主人怕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否则这样的存在曾几何时又怎会让如自己一般的小人物废话那么多。
四周安静得不太自然,余烈雪甚至可以感受到心壁血液滚流的波荡。
那破碎脸的主人一脸茫然,沉寂了许久都不再吐音,他的双眸深深凹陷在也不知是皮才是骨的内里,又或者根本已不再有眼睛。
“我想你也就是魔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悲,却未想其实自己是幸福的,至少在那段最痛苦的光阴还有关心自己的人陪着自己。我常说别人有病,其实在别人眼里或许有病的只是我自己,很多过去说起来是故事,说到底是命。”
余烈雪松了松手心里死死捏着的杵刀,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态及手心间划出一道血痕。说来也怪,在四境无声的明亮里,血痕渗出的丝血刹那凝固,宛如一颗颗红色的丹丸。他想都未想,弹指击出那些丹丸,红珠般的丹丸穿进明艳的金阳,径直朝着破碎面孔的主人飞去。
“你愿意听我说命吗?”
入了这似禁阵一样的幽宫余烈雪还未知对面光亮又破碎的存在究竟是谁,竟施舍出了别人得以继续残喘的食粮,不知是他自觉的同情心泛滥还是刻意击破本属魔的骄傲。
“以前有乾坤两道,他们自幼便在一起,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吧。他们自幼的生活单一、枯燥却又充满甜蜜与感动。他们偶尔对论、探讨,偶尔对骂、拥抱。本觉得一辈子或许就是如此吧,可不想,不是人已遗忘而是命运变了。”
可能是自己的诉求获得了第一轮的兑现,那半悬明亮里的躯壳似挣扎又是享受。
“老师说,我有病,活不过弱冠,你说,好笑不好笑?”
“若是英年早逝我便认了,若是在毫无知觉的轮回死角窥望,胎死腹中我还是认了。可为何在我仅是舞勺,人生最曼妙的童稚时光剥夺我的希望?”
“你说道,你说要,你说不好就不好!凭什么我走自己的道,我说要,我唯一期盼的骄傲都仅是不好?”
“数年前,我选择了逃,我不知道究竟算不算命运先背叛了我,还是我唾弃命运替我挖好的坟墓。我只有选择逃,我没办法面对结束前破碎的美好,我没办法面对竺茉每日以泪洗面的脸。我有洁癖,我不知道这算好还是不好,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道,就算道消身死、万年煎熬我也要走完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