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月华好似躲到了云痕之边,只留下星点光火,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旁的纱帘索索作响。
余烈雪突然又好似回光返照一般,如鬼坐定,他摸了摸自己的鼻翼,却是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的耳、鼻、眼、嘴好似有抹莫名的冰凉流出。
这是什么?
他深邃如墨的双眸在昏黑中如星辰闪烁,自己七孔流出的如浆之物竟是一道道透明黏稠的液体,嗅之无味,轻舔却有一种山茗的甘与涩。
翌日,余烈雪准时出现在了教宫道器室,这一次他来得比较早,那本就与他商定的女教头还没出现。
这一次他拥有足够的时间打量这器物室,器物室四壁都摆放着长长整整的架子,架子上琳琅满目,小到棉宣一类画符物具,大到定基转轮应有尽有。幸好这屋舍足够大,空旷的中部站坐数十人都有富余。
余烈雪琢磨了一阵心里想着今日应该要与那教头沟通一番,需要归位与修缮的器物应当提早放置在一边也好过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说来也怪,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性为何又变了,大概多是因为昨日颓感的瞬息无望造成的。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忆起那日在兑院里的第一次相遇自己险些丧命。那个时候的她似乎与昨日的她判若两人,想着昏黑里那柄冰冷的剑无不让人不寒而栗。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有着与年纪完全不符的气质。不提兑院的初遇,单就昨日她给余烈雪的感觉确实有着为人师表的平实与高贵。算少女吗?几乎与总是穿着碧袍的荷花没有差异,若真是少女,这样的教头怕是极有来头吧?难道会是成名许久的妖女?少女的面容与声音,老妇的皮囊与内心?
不等了!
他发现自己变得易怒,自己现在所历经的一切还是不曾改变。
他推开门,门外晴空无云,天与地实在是太干净了。穿出绿荫盘绕的教宫,站在明媚的光里,吸吮着空灵里黄桦独有的涩,有种不一样的静。
教宫后上的地方传来稀稀朗朗的吆喝声。
时不时可以见到黄青相间的各色国院学子穿往期间,那个地方应当是校场,而此刻似乎校场上有人在操兵,这类操兵与军侍战前的列阵几乎一样,也就是临兵。
校场之内,黄沙漫天,时不时能看见一些得闲的国院学子站在边边角角凝视观望,而所有人视线的交集却是一列列、一队队齐整的男女。
黄沙、男女、临兵,好一抹热血的场面。
余烈雪静静地走入其中,就如同一位过客在静静欣赏风景。
赫赫…
校场上吆喝阵阵,只见青在内黄在外,黄袍国院学子各个手持长戈,他们手里的戈是一种曲头兵刃,破军盾、凝金刚,刃背上的青铜镶嵌着玉晶,在阳光下刺目扎眼。
临兵也就是操习阵法,生死场上瞬息万变,不单各道宗有自己独家的攻守之阵,当然天监庭这样的存在更有精妙绝伦的操冶路数。除了众道,临兵在四神朝也更受用。
“衍!”
“攻既要勇,守既要忠,如修道如做人。”
黄沙下、众人前,那唤不出名讳的金袍教头一声喝斥,阵结散走,乾坤两道队队列列,纷纷如箭矢击空,瞬息之隔就由本来的青在内黄在外演变成青在外黄在内。
“国院学子脚下的土,不该是四阙,不该是大陆,该是那魔的疆土!”
“行!”
军号如令,尘灰泼震。
金袍教头手里的令旗就如一道神符抖起无数的飓风。
阵结再动,这一次犹若翻潮冲起的凶波,偌大的阵仗顷刻演变成攻、守、补思路,守势成翼状,左右各一。戈也好,青袍国院学子手里的剑也罢,几乎整块校场下的土地都依稀颤动。
校场很大,错落在巨大的盆地中央,靠山依林,余烈雪隔着很远就更感受到空灵当中的凝重之气,可能是因为这些乾坤众道的大多数并未真的历经生死,所以能够感受到萧杀之风却还是少了点什么。
内忧外患,究竟是人的问题还是世界本就如此。
过去那个中央王庭,又有怎样的过去?曾经那个亢乙,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景?现在的中土保留了诸多过去的遗证,但又与过去有着万千的差异。
“急!”
令旗就若一把尖刀深深插在蒙尘的地里。
这个时候,整个队列判若伴舞的歌姬,迎合着弹奏异曲的教头,急速窜行。
“知道为什么总要你们无论什么阶别都协同临兵吗?我不求你们有多默契,但求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魔卒是你们此生一世的敌人,你们可以轻敌可以莽撞,但是死的人就只是你。他们不会对你们存有丝屡怜悯,廉价的同情也换不来太平,人可以平庸但不能平庸得毫无志气。有时候你看他们鲁莽,但他们却也并非独行,临兵的增益与奥义都需要慢慢体悟。”
在这一瞬间,余烈雪突然有股莫名的冲动,他觉得那金袍教头的话极富感染力,有的人生来贫贱,但高贵的人一定活得更好吗?
骄阳似火,黄沙下临兵的乾坤两道各个汗湿衣襟,虽然当下的国院远不及当年,然而这些可敬的人却有着专属于他们的绮丽。
他们走的同样是破军迹,却没有想到国院最卓绝的绝学在一整列人的演化中如龙如蛇。
逆着光,余烈雪站在扬起的沙尘里,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在狭隘的国院竟也有看不完的风景,风景而非那些走过的春光、夏凉,风景也可以是人,可以是事,可以是百态的心情。
从校场出来,过了溯洄桥,他顺着中城外墙回了一趟北阁书馆,若不是事实摆在面前他也不相信自己那日闹出了如此大的阵势,凋敝的北阁修缮得有条不紊,可能是长方炎付出的代价极大,修缮的工匠在原本的基础改建稳固了许多,那些断壁残垣勾勒出的轮廓比想象中宏大得多。
说到长方炎,余烈雪心中多少有些愧疚,那看似桀骜不羁的少年与自己同样非亲非故,却又在自己临难之际伸出援手。自己似乎愧欠他不少。紧跟着他又想起了木素、柳慈,那些流庄认识的故人,他们如今安好,又在做着怎样的事情?那个在旧宁权势最大的人物,那个与流庄一众抱着同样目的的少年。
这些看似平凡,似乎也算是善缘,这样的交情,应该叫做友情吧。
书馆的修缮怕是还要很长时间,也不知道莫老如今在哪。余烈雪一度记得那个红袍老道,他甚至一直怀揣着那本《临兵序》,老道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什么,《临兵序》里的残皮纸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他悠悠转身也不见得都是无奈,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自己与那个见过数次面的碧袍少女撞了个满怀。
“喂,你干嘛呢?”
少女似乎也是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但认出撞的人是余烈雪顷刻又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讨厌,为什么到哪里总能见到你?”少女漫不经心地跺了跺脚,“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姑奶奶我心情颇好,或许你回答得圆满我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余烈雪被荷花的一席话弄得晕头转向。
面前的碧袍少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余烈雪并不知道,整个国院学子无论品阶高低都挂在身上,可这少女似乎完全不算是国院学子,但为何左晨,左副院大人那样的存在也要高看她一眼。
北阁的风有抹败草的酸涩,一切转败待新。
“当日你闹出那样的动静可是在醒魂?”
少女说话的时候动人的双眸紧紧盯着余烈雪,她见余烈雪全然不搭理自己,却是急了。
“喂,问你话呢?”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我常听爹爹说,摸魂蕴论的是深浅,醒魂长短并不重要,人们忘川坐井,观的是天地周阔,了的是尘心命井。你跟我说说,你迷失了多久?”
迷失?
余烈雪想起,类似的问询长方炎已经替自己解答过,在探求命理的世界里长短不重要,那问询迷失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再则,纵然如是,道人真的能够看清自己的命运吗?
他总感觉道藏中许许多多的至理好像并不完全正确。
他没有回答就欲要走,哪知荷花一把拉住了他。
“十日吧!”
余烈雪只好选择妥协,否则他怕荷花根本不让自己走。
“十…十日?怎么可能?十个时辰的光景你竟游溯了十日,我不信,我…”
当少女再度回望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不自觉松开了手,夕暮下那少年的背影拖得老长老长,昏黄昏黄。
她若有若无地对着自己的脚呢喃着,“这要是让爹爹知道了,怕也会惊悸吧。”
被女人这样拉着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若当日没有不辞而别,是不是竺茉也会这样拉着自己,记忆里坤道的脸浮现在面前,想着浅日下乾坤两道童的双脚浸淌在云雾中,怕是此生都难以割舍这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