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记
你好,每当我用僵硬的手指拿起笔在你身上写下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时,我都不禁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说,我还活着,为什么那些人类会叫我活“死”人?
如果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会动、会说话,甚至和人类一样会思考?
没人知道答案,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一只丧尸。
这个问题,埋藏在我那颗已经发黑变质的心脏里不知多久了。
引起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是一个人,人类的女人。
……
对面的女人微微欠身对我鞠了一躬,挤出一个微笑,看起来很是勉强。
她抻了抻衣服,坐了下来,伸出纤细的五指梳理着那头金色波浪长发,动作舒缓且不失优雅。
她又对我致以微笑,跟着从旁边座位上那只已经磨损严重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盒,拿出粉饼在脸上轻轻扑打。
我一直面无表情的细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没有觉得不耐烦,因为我最擅长的事之一就是等待,“耐心”这个词汇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
金发女人一边补妆一边用流利的汉语和我攀谈了起来。
“不好意思,C先生。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烦的,恐怕你还要多等一下。”
正在补妆的她见我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些许,虽然她极力克制着,但我仍能看出她的紧张。
“C先生是个很严肃的人,不是吗?马上好了,采访很快开始。”
我摇了摇头,用的是标准的左右各三十度摆头,由于太久没有活动,生硬的脖子随着我的摆动噼啪作响。
“并不是严肃,只是我们并不具备太丰富的情感和表情,这一点身为人类的你应该知道的。”
我回答她的速度很慢,说出每个字的速度也很慢,毕竟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思考相对较长的时间。像这样长的语句,我很少会用到。
女人对我的回答报以尴尬的微笑,她收好粉盒,抬头看向身旁肩扛摄像机的人类男人,并把自己的脸颊左右转了转。
人类男人只粗略的看了看,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随后拉开架势把摄像机对准了她。
女人站了起来,再次拢了拢她的金发。
“大家好,我是AGBN(天启全球广播电视台)的记者卡洛琳?斯考特。”
卡洛琳伸手向我一引,摄像机随着她的手对准了我,稍作几秒的停顿之后,再次对准了她。
“在我对面的是丧尸界小有名气的C先生。从今天开始,我将会对C先生进行长期的跟踪专访,由于本台不支持重播,请观众们准时关注我们的‘活尸世界’栏目。”
我并没有看到卡洛琳事先准备什么草稿,但她讲这番开场白的时候流利连贯,没有丝毫的停顿,我脑海中只翻出了一个词汇——“专业”。
这年头,专门从事的媒体行业的人类并不多见了。
卡洛琳朝我抛出一个职业的微笑,并把一个微型的录音机和长长的黑色话筒一起推到了我面前。
“C先生,请你介绍一下自己。”
“那……可能会占用你很长时间。”
卡洛琳抬起右臂,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人类男人停止录像。
“C先生,我知道你思考的时间有些……缓慢,不过不比介意,我们带了足够的设备,后期还要对影片进行剪切的,你尽管放心。”
她的话,我只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无非是他们也有耐心。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丧尸,你们人类通常会称呼我们为活死人,我们同类之间会互相称呼彼此为‘尸友’,这个词汇来源于人类作家关林的文章《尸友轶事》,也有少数对我们抱着友好态度的人类会用这个词汇来称呼我们。对我们的种族而言,我们的思维中并没有姓名这一概念,我的名字是一个人类送给我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桌面上那支表盘已经碎裂了的手表,我用了九分十四秒来思考,说完这句话用了三分七秒,相比较上次做类似的陈述又有了小幅的进步。
卡洛琳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她的表现似乎和她之前信誓旦旦的耐心承诺并不相符。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原状,表现出了良好的职业操守。
“C先生,据我们所知,像你这样的尸友在你们的族群中是很稀有的个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进化的吗?”
我翻遍了脑海,不知用了多久才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联系了起来……
还身为人类的时候,我曾是一名特种兵狙击手。
那场足以毁灭全人类的疫病爆发了,作为一个士兵,我从未料到过我的敌人竟然会是一群不知恐惧、不畏痛楚的人形怪物,也就是现在的我——丧尸!
现在的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恐慌是怎样一种感觉。总之,整个人类世界陷入了无尽的混乱疯狂,秩序的链条被打破,往日井然有条的人类社会很快便不复存在了。
先是越来越多的人类平民患病,被隔离不久后他们便神秘的消失了,但这样做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阻止病毒的肆虐,就连医疗条件最先进的军方都束手无策。
当时,我所属的部队被派遣到一座天朝的北方大市去执行任务,命令有三个:第一,疏散那座城市里的幸存平民;第二,对病毒携带者进行“隔离”,一旦他们病发死亡,他们的下场和丧尸一样——爆头一枪;第三,秘密获取丧尸样本。
和我们执行同样命令的特种作战小队一共有十几支,起初任务进行的还算顺利,我们无需和丧尸大军进行正面交锋。
虽如此,不久后我们的小队还是出现了伤亡。
形势变得越来越恶劣,先是通讯莫名其妙的中断了,单兵侦测设备变成了一块废铜烂铁,我们无法观察预测丧尸的动向,只能靠眼睛和直觉来判断。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那也是对人而言,但我们当时的敌人是丧尸,哪有战术可言?
论装备和智慧,当然是当时身为人类的我们更胜一筹,可是在绝对的数量差距面前,这样的优势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被围困在一座高层建筑的楼顶好几天,缺水短粮,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队长提议突围,战术撤退,返回设立在该市的临时指挥部与大部队汇合。
我们当时的位置距离临时指挥部只有几公里的路程,但在满是丧尸的都市里我们根本无处藏身,短短几公里的路程却像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艰险。
弹药很快就打光了,最后变成了贴身肉搏,战友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我是最后一个。
当时的我筋疲力尽,被一个丧尸压倒在地,紧跟着更多的黑影扑了上来……
……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间灯光明亮的白色屋子里。
但我无法动弹,我的手脚被绑缚在一台仪器上,何况我也没有多少力气动弹。
发热的身体,剧烈的咳嗽,呼吸时的那种憋闷……我心里很清楚,我被感染了,等待着我的只有死亡。
只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沦为丧尸口中的肉食?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当时的我虽然极度虚弱,但我的意识还很清醒,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类的对话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作为人类,我没有白白被丧尸咬了一口,临死前还当了一回实验品。
“乔纳森博士,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完好的实验品的?我做过检测了,他的身体素质很好,都两天了还没有进入第三阶段。”
他们都穿着厚重严密的生化防护衣,当时的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只能分辨出这句话出自个子最矮最胖的人类,他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恭维。
个子最高的人点了点头,用蹩脚的中文回复道:“他很强壮。这个实验品不是你们的人送来的吗?”
听了他的话,我很想知道在我昏迷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可惜,那段记忆并不存在于我的大脑之内。
被唤作乔纳森的人类拿过我手腕上的标牌看了看,口中叨叨念念:“117号实验品;身份:天朝特种部队狙击手;完好度:99%……”
看完标牌上的信息,他仔细的观察了下我手臂上的咬痕,之后又扒开我的眼皮检查了下,这才急忙吩咐道:“杜博士,实验品好像恢复意识了,如果他出现大的情绪波动,血流加快是会加速变异进程的,我们马上开始吧!给他注射镇静剂。”
我眼睁睁的看着杜博士把长长的针头刺入了我的手臂。很奇怪,我居然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盯着仪器屏幕的乔纳森再次开口了。
“心率平稳,很好!”
乔纳森按下我身旁的一个按钮,我身下的仪器一阵抖动,跟着缓缓倾斜,立了起来。
绑缚着我手脚的东西自动解开,我像是脱了线的木偶,瞬间瘫软了下去。
自动门开启,两个身穿黑色作战服,头戴防毒面具,武装到了牙齿的士兵把我从提上架了起来,拖着我跟在乔纳森的身后。
我不知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要如何处置我,总之他们拖着我在狭长光亮的走廊中穿行,各个房间的房门、墙壁上,六边形的“ROH”标志随处可见。
最后,乔纳森在一间门口标有生化危害标志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他按动密码,自动门应声开启。
我努力抬起头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排盛满淡绿色液体巨大玻璃容器,大多数容器里都有人类,他们的身上密密麻麻的连接着黑色的管线。
容器的对面,数十名身穿生化防护服的人类操作着不知名的精密仪器。
乔纳森扫了一眼那排容器,吩咐道:“打开62号培养仓。”
我被拖到一个空着的容器前,一阵阵吱吱嘎嘎的机械声响起,容器外面的玻璃罩迅速的缩入了地面,紧跟着我被两个士兵像扔破麻袋一样丢进了容器的金属基座中央。
我无力反抗,就连张嘴说话的气力都所剩无几,只能静待命运的捉弄。
玻璃罩迅速升起,我被完全罩在了容器里,淡绿色的溶液从基座的孔洞内溢出,很快就将我淹没了。
我漂浮了起来,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但我仍能看见容器外面那几个人的身影,他们就像是动物园内的游览客,而我则是笼中困兽。
就在我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容器顶部伸出许多尖端带有针刺的黑色管线以及一只呼吸器,它们准确无误的罩住了我的口鼻,刺入了我的手臂、胸腹、脊背和四肢。
我最后的记忆画面停留在了容器外面的几个人交谈的情景,跟着我再次失去了知觉。
……
尽管我的叙述冗长而又缓慢,但对面的卡洛琳似乎听得非常入神。
我停顿了许久,她还在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看,不知在思考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4小时39分。
卡洛琳见我看表,这才如梦方醒般挪了挪身子,问道:“讲完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进化的呢。”
我生硬的点了点头,翻阅了一下脑海中的字典。
“‘进化’,‘evoution’?在我看来,这个词汇和‘革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卡洛琳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上来看,她似乎对一个丧尸能说出这番深奥的话来而感到惊讶。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革命,它的英文是‘revolution’,通常指的是事物从旧质变为新质的过程,狭义来说,通常指政权和社会制度的变更。进化则是指生物学方面的演化,是一种变异。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卡洛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
我细细回味了下她的话,良久,我才回答道:“先为人类,现为丧尸,对我自身来讲,这不算是一种革命吗?我并没有混淆它们的意思,只是说它们很相似。”
“呃……”
卡洛琳语塞,面对我的反问她无言以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转变为羞愧,对于一个像她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而言,这样的情况恐怕让她无比难堪,毕竟这个时代,还能接受到高等教育的人类可以说是是凤毛麟角。
“对不起,卡洛琳小姐,我的话是不是让你感到不舒服了?请不要见怪,毕竟我不具备太多情感,现在也无法体会到你们的感受。”
卡洛琳慌忙的梳理着头发,极力的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不不,C先生,你说的没错,是我肤浅了,请继续。”
“这并不奇怪,因为你毕竟是人类,无法体会到我们在进化时身体上所发生的一切。”
卡洛琳闻言把话筒往我嘴边凑了凑,迫切的问道:“这也正是我们想了解的,请你详细的描述一下。”
现在的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人类大都好奇心很重,尤其是在我们一族出现之后,这让那些人类对我们的好奇心更加浓厚了。
对面的卡洛琳会不会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类是一样的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
“详细描述?这需要很大的词汇量。”
我思考了一下,站了起来。
卡洛琳对我这番突然的举动感到不解,并且她明显紧张了。
见我起身,她猛地绷直了身子,往后仰了一下。
我用后背对着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当当”作响。
我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卡洛琳和摄影师的注意,当我转回身来的时候,摄影机离我更近了些。
“我和你们所常见的丧尸有些不同,我也就是你之前所说的稀有个体,但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是个失败的实验品,而我后脑的这块钢片,则是进化的代价。”
说完,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低头看了看表。
“还有2分18秒,对面的路灯就会亮起了,你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经我提醒,卡洛琳这才回过神来,看样子她似乎意犹未尽。
她看了看天,点头道:“谢谢你,C先生,我们恐怕会在你这里打扰很长一段时间了,不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也会那样的微笑,此时我一定会笑着冲她摇头。
卡洛琳收拾好东西,拎着包跟在人类男性的身后向楼上走去,刚到楼梯口她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问道:“C先生,你也早休息吧。”
此刻,我百分之百确定这个叫做卡洛琳?斯考特的人类女人是第一次和我们丧尸一族接触了。
因为,丧尸不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