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过午时，阳光依旧猛烈，但集市中已是死样寂静。
如同一潭污秽深水，浑浊难以见底，看不清那水面之下，还有何等样恶毒事物！
于此相对照的，是杀意四溢，无边无际的杀意。
小官人手持短弓，面容冷冽，周身尽是冷峻肃杀之意，远远看去，简直如同战神降世，震慑四方，让人不自觉的从心底里敬畏。
小官人垂下眼帘，冷冷问道：“召集令发出没有？”
肖野没有回头，但敬声应道：“公子，小的已遵照您此前的部署，发出召集令了。”
小官人眯了眯眼，面容仍是冷峻如铁，但眼中怒气愈甚：“铁血卫还没到？”
肖野应了声，“是！”
小官人目光冷若冰霜，并不言语。
冯战密切留意另一头动向，口中求情：“公子，二哥和三哥他们说不准已经……”
“闭嘴！无论因何缘故延误援应，都应当提前筹谋戒备。此事断无推诿余地，赵二和杜三回京之后到敬事堂领罚。”
肖野和冯战同声应是。
“对方算计如此精准，我方定有内奸潜藏。肖五，冯六，通知陈大，在我回京之前，定要将这奸细挖出来。必要时，可请鹤先生协助甄别。”
肖野和冯战立时应命，肖野斟酌了一下，说道：“公子，眼前似乎没有其他埋伏了，是不是要赶紧追上方小姐他们。”
小官人点头说道：“敌方虽是属意杀我，但还是小心为上……肖野，你先走一步，追上去照应一下，我和冯六再看看还有没有未除掉的暗桩……”
肖野躬身应是，随即领命而去。
却在这时，只听得不远处的马车上，传来一声哀呼：“秦嬷嬷，你怎么了？”
是林凤颜的声音。
小官人立时转身，往停靠在一旁的马车行去，冯战捡起地上小官人的短剑，继而紧随其后。
到得马车近前时，小官人定睛细看，不由得浓眉一轩。
却原来，车内的秦嬷嬷和玲珑都已惊吓得晕死过去，此际林凤颜正搂着秦嬷嬷，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涟涟。
小官人看了一眼车辕上吓得喃喃自语，身形微抖的车夫，见他吓得帽子都快歪掉了，随即吩咐道：“冯六，待会儿你来驾车，跟刘管事会合之后，再换人手。”
冯战点头应是，他在一旁见林凤颜哭泣，心痛不已，口中轻轻哎了一声，看了看小官人，见他并未有示意，只得欲言又止，噤声不语。
小官人往前一步，从车窗内看过去，见秦嬷嬷脸色苍白，正要开口细问详情时，林凤颜已经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说道：“小官人，快救救嬷嬷吧，听方小姐说你会把脉，先帮嬷嬷诊治一下吧！”
一边说着，一边托着秦嬷嬷低垂的手，从车窗中伸出去让小官人诊脉。
小官人看了她一眼，点头不语，往前挪了一步，待要伸手时，却见林凤颜面无表情，但眼中似有一丝喜色掠过。
蓦地心念一动，小官人想起哪里不对，旋即大喝一声：“闪开！”足尖一点，身形蓦地拔地而起。
离得稍远的冯战一愣，但随即还是下意识的往后急退。
说时迟，那时快，林凤颜眼中精光一闪，手腕一扬，手里的细小圆筒“嘭”的一声响，无数蓝汪汪的牛毛般细针借着机簧之力，漫天而上，直向小官人袭去。
同一时刻，那原先惊惧发抖的车夫也暴喝一声，双手同时发力，冲着冯战扬出十数枚暗器，将他的上下左右俱都封死。
小官人腾身而起，居高临下，自然将一切收进眼底。但如此多暗器袭来，他身在半空，也是无可借力，只能勉强催发丹田，强提一口真气，呐喊一声，身形硬生生向冯战那边翻转过去，堪堪避过那暴雨般的牛毛细针。
再看冯战，虽是遽逢此变，但毕竟是小官人手下的有数高手，右手长刀飞快舞动，犹如一轮明月蓦地闪现身前，只听得叮呤当啷的敲击声响，那十多枚暗器，多半已被击落在地。
但这众多暗器中，有一件柳叶样的轻薄暗器，飘飘忽忽的飞行轨迹，令人捉摸不定，冯战还在全力应对其他暗器时，这件暗器竟然借着气流旋动，嗖的一声，绕到冯战身后，直奔他背心而来。
恰在此时，小官人已掠到冯战身侧，一瞥之下，已知情势危急，电光火石间，一招燕子戏水，脚尖横踢处，已将那枚柳叶形暗器踢飞。
旋即，小官人伸手抓住冯战衣领，一甩之后，冯战双足蹬地，借力而起，落到数丈之外，亦是避过了冲他下三路而来的数枚阴毒暗器。
紧接着，小官人亦是再度掠身而起，犹如化身离弓怒箭，迅疾的往相反方向斜飞而去，这番招数，猝不及防，亦令那车夫和林凤颜紧接而来的第二波暗器攻势彻底落空。
小官人站定之后，恰好和冯战呈犄角互援之势，遥遥相对，一左一右的将这辆马车困住。
小官人看了看面色惨白，满面不可置信神色的冯战，继而气定神闲的对林凤颜说道：“我说呢，一般的男人，用不出这么阴毒下贱的招数来。”
见攻势不遂，林凤颜眼中露出一丝异色，随即抱着晕死过去的秦嬷嬷出了车厢，闻言之后，她面色一白，强自笑道：“承蒙小官人夸奖，奴家不胜荣幸！”
那一旁的车夫甩掉帽子，却是一个面容寻常的五短汉子，此刻看着林凤颜被小官人拿话挤兑，不由得向他怒目而视。林凤颜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退后半步，没有动作。
小官人毫不理会，只是轻蔑一笑：“倒是我轻敌了，冯六对你倾心，所以我原是让肖五暗中防范着些的，却没料到，还是低估了你。你二人是千手仙子的高徒？手上的功夫学得不错，阴毒的心计也有了七八成的火候，只是不知床上的淫*功夫有了几分真传？”
林凤颜不紧不慢的将秦嬷嬷放在车辕之上横躺，这才回过头来，眼波欲滴，风情娇媚的说道：“小官人可想一试究竟？”
听到此处，一旁目眦欲裂的冯战终究忍不住低吼一声，这出生入死，浴血战阵都不曾皱皱眉头的年轻汉子，此时眼中泪光闪烁，竟蓦地流下泪来。
小官人头也不回，朗声一笑，知道这番言语磋磨，虽是锥心刺骨，却终究让冯战醒过神来。他冷笑一声说道：“哦，林姑娘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这般阴毒货色，别说我了，就是我身边这兄弟，我敢担保，自此之后，他也绝不会再对你多看一眼，更别提让你有何可乘之机了。”
林凤颜脸上终于变色，她到得此时，方才看了一眼冯战，随即高昂着头，愤声说道：“小官人，奴家知道你出身簪缨世家，钟鸣鼎食，但也不要辱人太甚……”
声音中似是带了一丝哭腔，似是委屈万分，惹人怜惜，但她瞥眼看去时，还是失望了，冯战已擦干了脸上热泪，此时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仿似素不相识的路人一般。
林凤颜心中不喜，但自己裙下之臣众多，也不缺这一个傻子，哼！她眨眨眼睛，又摆出诱惑神情，媚声说道：“何况，小官人三番两次，出口伤人，究竟是为何呢？”
小官人不言不动，身形如标枪般笔直，面上却是懒洋洋的笑说：“哦，你说说看，究竟为何？说对了重重有赏。”嗯，待本公子好好赏你这践踏别人真情实意的贱人，两记耳刮子！
林凤颜眼珠滴溜溜一转：“好象小官人在等什么人前来救援？哦，是了，刚才听着，好象是传闻中武艺高强，忠义无双的“铁血卫”？但小官人你武艺这般高强，收拾我们师兄妹二人是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要等铁血卫来呢，莫非……”说道此处，她以衣袖掩口而笑，娇滴滴的说道：“莫非小官人身上哪处中了暗器，故而无以为继了？”
站在一旁的矮小汉子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阴恻恻的笑了起来。真论起来，这汉子虽是林凤颜的师兄，但在她面前，似也只有听命从事的份儿。
冯战脸色一变，立时一边加倍留神戒备，一边向着小官人这边缓缓移动身形。
小官人并未理会冯战，只是冷冷一笑：“哼，就凭你们这两下子，也配在我面前摆弄？是嫌命长了吧？”一边说着，衣袖竟是无风而动。
林凤颜看了看天色，甜甜说道：“奴家斗嘴斗不过小官人，就不浪费时间了……只要小官人你将李凤蕊交给你的东西拿出来，奴家这就将解药双手奉上。小官人，你的眉宇间已隐现乌黑细丝，正是中毒征兆！须知时不我待啊，这“无情丝”发作起来，一个时辰之内，可是能要人命的呢！”
小官人竟是真的中了对方的暗器！冯战不知这暗器厉害之处，但心中仍是震惊不已，只是此刻越发不能乱了阵脚，以免让对方看出破绽，继而任意拿捏。
小官人抿了抿嘴，并未立时开口。他适才闪避不及，小腿处确是中了一枚毒针，原想着和林凤颜斗斗嘴仗，藉以争取时间，强运内功，先将这毒性压下去，再寻觅机会将林凤颜擒拿下来，逼问出解药来医治。
但此际一听这暗器名字，小官人心里亦是凉了半截，周身如堕冰窖，不见半点生机。
“无情丝”！
林凤颜用的竟是“千手仙子”最歹毒的成名暗器“无情丝”。
“无情丝”其名因其钢针细如雨丝而得，且谐音“无情尸”，足见此物歹毒阴狠之处。
这钟暗器在江湖上可谓是臭名昭著，当年，千手仙子以一夜风流为偿，请动暗器制作大家司徒追为其精心打造而成，暗器制成之后，因杀伤力太大，有违天和，司徒追执意毁去图纸，以求如此毒物，此后再不现世。所以，江湖上只有两具这样的夺命杀器，而且，每具“无情丝”只能连续用两次，用后即废。
暗器是精铁打造的细小圆筒，内装九九八十一枚钢针，且钢针之上喂以剧毒，并以机簧之力发出，物力剧而射程远，乃是出必殒命的霸道杀器。哪怕是不懂武功的人，也可按动机括，借助机簧将钢针射出，故而在江湖中人公认的暗器谱上，这歹毒暗器列位其三。
最最紧要的是，小官人此前曾被师傅告诫，此针毒烈，且无药可解！哪怕是千手仙子自己，亦不敢轻易用出，向来是秘而不宣，只作震慑仇家的法宝供奉。
小官人思及此处，心知对方定无解药，眼前的劫数，只怕是难以渡过了。一时之间，他心头茫然，不知来去何从，转瞬后，心中又如同滚油翻沸，灼痛凌乱，百种思绪，闪电般掠过心头，想起家人，想起阿宁，想起尚未酬现的胸中壮志，却又怎生消受这般着落？眼前的苍茫天地，蓦地似是放大了无数倍，只余自己在这无限辽远间，孤身伶仃，彷徨困苦，这大敌当前处，竟是平生罕有的无措起来。
只是他终究并非寻常人物，片刻之后，小官人深深吸了口气，强摄心神，随即不动声色的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将其中药丸尽数倾倒入口中，一边借着药力催开内力流转，镇压住体内毒性，一边邪邪笑道：“恭喜你了，林姑娘！”
林凤颜看着小官人动作，知道自己所料不差，遂是得意说道：“哦，敢问小官人，喜从何来？”
小官人继续暗中以自幼苦练的内力强行压制毒性，面上却是笑道：“从今日起，你和你的师兄，就要游历天下，躲避黑白两道的夺命追杀了。既可苦练逃命技巧，又可饱览江山盛景，看尽人情风物，岂不是美哉妙哉？”
林凤颜气得秀面发白，但她也情知对方此话非虚，思量片刻，她才笑道：“只要奴家将你们除掉，再将这小市集的人全部封口，又有谁知道此处真相？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这许多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是不要伤了大家的和气，奴家劝你还是将东西交出来罢！”
闻听此言，小官人怒气上扬，那剧烈毒性，险些压制不住。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沉声说道：“如此不择手段，也要取回那封书信，端王可真是雷霆声势，敢作敢为啊！”
林凤颜目色一沉：“端王不知此事……”
小官人好整以暇的说道：“放屁！”话语之间，干脆利落，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蔑视之意。
那短小汉子又是怒目而视，嘴里骂骂咧咧，小官人突地面色一肃，戟手一指，气势迫人的对他说道：“你不过区区一个草莽中人，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至此？”那汉子受其威势压制，嘴巴张了张，脸色都涨红了，却终究不敢再度出声。
不再理会于他，小官人旋即转过头去，对林凤颜淡淡说道：“靖难之后，民生多艰，此时天下初定，正是予民生息的大好时机。端王若是一意孤行，图谋大宝，无非是再肇祸端，涂炭生民而已，你们费尽心机，权谋争斗，又可曾为我大明万千百姓顾虑一二？”
语气平淡从容，却是掷地有声。
林凤颜敛眉说道：“你我都是各为其主而已。”
小官人微微摇头，轻叹口气：“你既然知晓这些事情，自然也清楚我的身份，今日过后，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隐匿山野林泉，此生也休想躲过无尽追杀，为了端王，值么？”他的身份隐秘，哪怕是听说过的人，也往往是但闻其名，难见其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权势不如旁人，若是今日他身遭不测，只怕朝野之间，亦会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林凤颜默然片刻，忽的绽放娇媚笑意：“锦衣卫的“暗影”统领大人，乃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害人物，这番话语，我自然相信。只是为了端王，凤颜万死不辞，一切后果，奴家情愿承受。”
小官人轻叹口气，状似甚为怜悯的看了林凤颜一眼，随即负手迎逢而立，微微仰天而笑。
此刻，哪怕这人身处平生之中最为不堪的境地，却仍有着让人为之心折的贵胄气度，世家风范。
林凤颜自问修心养性的功夫也还不错，但被小官人看了这一眼，不知怎的，心里的火气蹭蹭直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由得咬牙笑道：“小官人，您不妨猜猜看，奴家为什么不怕铁血卫赶来呢？听奴家一句劝，还是不要等您的铁血卫了，只怕他们到得此处时，也是伤亡惨重，何况我们的后手并不仅限于此，到时别说您了，就是您的那位心肝尖儿也是插翅难飞呢！”
小官人闻言略略皱了皱眉，却是并未言语，只是径直行功，片刻之后，待得确信体内毒性已经暂时压制住了，这才侧过头去，对冯战淡淡说道：“六儿，去看看方家小姐那边此时如何了。你和小五，全力护送她离开。”
一直如同泥雕木塑般站立一旁的冯战，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迟疑，他担心的看了一眼小官人，见他面上神色分外凝重坚定，遂立时躬身应是，随后将手中短剑双手奉上。
但转身离去之前，冯战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林凤颜，眼中情紊复杂难辨，片刻之后，他才咬了咬牙，头也不回，拔足狂奔而去。
林凤颜听着话头不对，看了看冯战远去身影，她立时退后一步，伸手时，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已是抵在身后的秦嬷嬷喉间。
“你，你把冯战支开做甚？莫非你真的不要命了！你的解药，可还想要了？秦嬷嬷的命也还在我手里！你只要把端王的那封书信拿出来，我们就两清了，你和方宁欢都可以自行离去，我以身家性命作保……”
林凤颜的师兄听得林凤颜言语中甚是紧张，虽是不明白她担心什么，自己这边明明还是有着一手好牌，但亦是下意识的将手伸入袖中，做好防备。
小官人漠然一笑，手中开元弓满引，放手处，两枚利箭同时呼啸而出……
早岁哪知世事艰，
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
铁马秋风大散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