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黑透,雨疏风骤,吹落一地残红。
在这静谧的雨夜中,巡夜的梆子和更鼓有节奏的响起,那远远传来的声响,余音缭绕,悠悠回荡,无形之中,却让人觉着更为寂寞和清冷。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明春园中闪出,悄无声息,很快就融入这冷冷的黑暗之中。
郑府,外院。
仁恩斋。
娇小的身影停在仁恩斋门外,几经踌躇徘徊,终是鼓起勇气,正要拍响院门。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冯战。
他微黑的脸庞上满面肃色,眼中是戒备的精光:“林姑娘?这么晚了,你为何孤身一人,过来此处?”
此际,四下里俱是黑暗,但林凤颜的眼眸仿佛燃烧着两团熊熊火焰:“冯大哥,求求你,让我见见小官人吧!”
冯战冷冷说道:“小官人业已歇宿。况且如今已是夜深,当真有事的话,明日再议吧。”
林凤颜噎了一下,默默无语之中,却突地哭了起来,但这生性腼腆的女子,却不敢哭得太过大声,只是不停的哽咽,那单薄瘦削的肩膀,随着抽泣的身影轻轻耸动,在朦胧中看去,格外的无助与伤怀。
这浓重的绝望,彷如这深深的夜色,让人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冯战默然片刻,终是开口:“究竟所为何事?”
林凤颜拼命摇头,喉头却仍是压抑不住的哽咽声音,这番梨花带雨,痛哭失声,委实是让人怜惜。
冯战轻叹口气,站出门外,顺手带上院门:“林姑娘,你若是不说出实情,让我怎么帮你?”
林凤颜双手掩面,哭得不能自已,片刻之后,她却蓦地张开双臂,牢牢搂住冯战高大的身躯。
冯战全身一震,待要用力推开林凤颜,着手处,却是一片温香软玉的腻滑,他触电般收回手腕,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的站着,让林凤颜抱着自己,远远看去,格外僵硬。
林凤颜拼命的压抑自己的哭声,但同时,也在拼命的流泪,很快,冯战的前襟俱已湿透,混着这夜雨冷风,冯战胸前的那股寒意分外鲜明。
“冯大哥,你们后天就要走了,我……我实在是舍不得你……”
冯战僵立在这寒风之中,听得这话,却彷如九天雷击一般:“林姑娘,你说什么?”
林凤颜强忍悲戚,缓缓仰起头,眼中有闪烁的泪光,也有万千柔情:“冯大哥,这,这莫非就是命啊!”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埋头哭泣。
冯战脸上满是震惊神色,整个人仿似痴了,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林凤颜竟对自己有所心动!
看着这紧紧抱住自己的青衣女子,冯战心中千头万绪,什么念头都有,但当真要说话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雨,仍旧下得悱恻缠绵,动人心扉,即便携带丝丝寒意,打在身上上,却仿似激起了莫名的火热情紊。
良久之后,那双健壮臂膀终是缓缓抱住了林凤颜,而且越抱越紧,象是要将这娇小的人儿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风肆虐,雨未停,而泪水早已干涸。
林凤颜感受着冯战火热的怀抱,紧紧闭上双眼:“冯大哥,能认识你,真好……能让你抱抱我,此生已是足够……本来想着,所有的一切,凤颜自行承受就好,但一想到,你们后日就要离开此地,就还是忍不住,忍不住要来见你……冯大哥,这一生,虽然不能常伴于你身侧,但你总要记住,有个小女子,永远会默默的为你祈福,祈求上苍,让你平安康泰,顺遂喜乐。”
或许,若干年后,静静回首,已记不清是多少个深秋。
我只愿这秋夜里的拥抱,能温暖你此后的所有青灯冷雨,寒夜孤衾。
冯战紧紧搂住怀中的林凤颜,微微仰天,轻叹一声,脸上一片湿润。
或许,滑落的,是这绵绵的夜雨吧?
良久,冯战捏紧拳头,但又蓦地松开,他缓缓推开林凤颜:“我去找小官人……”
林凤颜紧紧拉住他的手:“不,冯大哥,我不想你为了我而为难……”
冯战轻轻握紧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凤颜,你放宽心,我定会想办法带你一起走的。”
林凤颜闻言,深深的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片刻后,她哽咽着点头,终是又忍不住投入冯战怀中。
这夜,终究是太冷了。
他的怀抱,足以温暖这天地间的一切。
翌日,风和日丽,阳光和煦,些许也见不到昨夜凄风冷雨的影子。
阿宁用过早饭后,抱着一本游记,坐在躺椅上,好整以暇的看起来。
说起来,这郑府倒是有些书香传家的样子,府里的藏书不少,每个院中的书房,都有数量众多的各类书籍,尤其是些不入经史子集的杂书,更是寻常市面难见,譬如说这本“大觉游记”,极尽光怪陆离,旅途猎奇之能事,看着倒是有几分趣味。
没法子,无聊么。
眼睛定定的看着书页,阿宁却蓦地动了念头,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如今在做什么?听青玉说,他昨晚和郑家的大少爷郑胤一同出去喝酒饮宴,却是醉醺醺回来的,一进门,就抱着门口的柱子死活不肯放,还在嘟嘟囔囔的吟诗作对,伤春悲秋,真是!看不出来,这家伙还那么好喝酒!
哼,抱着根大柱子卿卿我我,这下可是颜面扫地了吧?该!
说起来,他喝了自己亲手煎好,交待青玉送过去的解酒汤,应该多少会好点吧?
想想也不奇怪,他的消息,有不少都是从酒桌上弄回来的吧,好象每次出去吃饭,回来总有些新的消息。
回想起来,福隆客栈掌柜等人被官府拿获的讯息,可真是……令人讶异。
一想到此处,阿宁合起书本,再也无心看了,她靠在躺椅上,眼神微微迷离。
此前在保定城,林凤颜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福隆客栈掌柜和一干“惊雷”同侪,究竟是否为了救她而被擒拿追杀?三人被抓获,三人逃走,那么逃走的人,定会通告组织中人,设法营救落入官府手中的兄弟们吧?
再想想林凤颜,她是在逃脱后,体力不支而晕倒在路边?还是救出她的人被官府追杀,逃亡之中无暇顾及她的安危,只能匆匆将她放置于在路边?
回想起来,当日林凤颜躺在道旁,身边泥土凌乱血污,杂草倒伏,倒真有点象是厮杀搏斗过后的样子。
倘若如此,她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露半点口风,倒也说得过去。
思及此处,阿宁轻叹口气,这位凤颜姐姐,不单只骨头很硬,而且演技颇佳,演起戏来,面上不见半点痕迹,真是城府很深呢。
但同时阿宁又不禁得意起来,瞧,这就是“惊雷”,随便拉出来一个人,比如林凤颜,比如方宁欢,都是铁骨铮铮,智勇双全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阿宁自得的笑笑,拿起一旁的茶盏,刚抿了口茶,还没咽下去,青玉捧着水果盘就进来了,面上还带着神神秘秘的窃笑。
阿宁一见这小妮子的神色,知道必定有事,赶忙咕咚一声咽下茶水,待要发问时,却见跟在青玉身后进来的,竟是冯战和林凤颜二人!
只见这二人进来之后,一个昂首挺胸,面上却略带羞涩之意,另一个,却是手指绞着衣带,垂首敛目,满面红晕。
阿宁刚刚瞧出点端倪,一旁的青玉已是迫不及待的将二人的事情道来,曲折离奇,柔肠婉转,好象她自己就是当事人一样。
阿宁讶异不已:“你二人均对彼此有心?此事当真?”她看了看满脸羞涩的林凤颜,再看看一旁高大英挺的冯战,还真是,没看出来啊,这两位。
冯战胸膛挺起:“是,方小姐!我喜欢凤颜,她也喜欢我!”一边说着,一边还和林凤颜对视一眼。
林凤颜见冯战当着众人直面坦承此事,还对自己目光灼灼,不闪不避,不由得娇羞的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阿宁闻言,顿时有些震惊,这也有些……忒大胆了吧,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有人三贞五烈,以求旌表,也有人随性天真,师法自然,她俏皮一笑:“好吧,冯战,你可得给我个谢媒红包才是,上回我要救下凤颜姐姐,你还帮着小官人拦我,这下好了吧,幸亏我当时多了那么一事,否则,你可不就错过了这大美人了?到哪儿再去找这大好姻缘啊?”
林凤颜当时昏迷,并不知晓此事,闻言只是侧过头来,含嗔带怨的看了冯战一眼。
冯战微黑的脸庞涨红,不好意思的看了林凤颜一眼,叫起屈来:“冤枉,方小姐,拦你的那是肖哥,不是我!我当时什么也没干。”
阿宁噗嗤一笑,但又肃容说道:“这什么都没干才糟呢,哼,还说喜欢凤颜姐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这话可就苦了冯战了,小官人的淫威之下,除了阿宁,还有谁敢挺身而出。
冯战心虚说道:“我,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自己的心意……”一边拿眼偷觑林凤颜。
林凤颜见状,竟是什么都不顾,只径直伸出手去,握住了冯战的大手。
冯战乐得嘴都合不上了,阿宁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问你,你可确是真心的,可别欺负凤颜姐姐如今孤身一人,就想……”
冯战眼睛一睁,急声说道:“方小姐,我是真心的!”一边说着,还握紧了林凤颜的手。
林凤颜甜蜜一笑,却冷不防阿宁也问了她一句:“凤颜姐姐,你也是真心的么?”
林凤颜羞红了脸,瞟了冯战一眼,这才含羞点头。
冯战看着她的娇媚容颜,一时又是痴了。
阿宁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这才说道:“那好吧,恭喜二位了,你们须记得几日的话,既是两情相悦,将来无论何等样境地,都莫要辜负了彼此才好。”
冯林二人一听这话,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遂是口中称谢,分别作礼。
阿宁略微讶异,当下说道:“谢什么啊,我倒还奇怪着呢,你们的事,怎么好端端的要跑来跟我说过,才算成事呢?”
一边的青玉接过话来,笑说道:“小官人说了,凤颜是小姐你救下来的,自然要跟你回禀一声,而且,小官人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笑眯眯的说道……”
话到此处,青玉却是攸的止住,还吐了吐舌头。
阿宁眯起眼睛,看向冯战,笑得分外灿烂:“他说的什么,嗯?”
冯战看看这位大小姐的笑容,忽的觉着全身发冷,急忙回道:“小官人说,内院的男婚女嫁的事,例来都是当家的……当家的小姐来做主,他一个大老爷们,就不掺和了。”一边说着,冯战拿着袖子擦擦汗,好险,险些将原话中的当家主母说出来了。
阿宁盯着冯战看了片刻,这才轻哼了一声,当我不知道这爱占便宜的登徒子说的是什么?那碗醒酒汤怎么没噎他个半死?
这时,青玉在一旁喜滋滋的说道:“小姐,你昨天算得可真准,林姑娘嫁给冯大哥的话,可不就过上了好日子了?”见着林凤颜死里逃生,又能找到个有情郎,好归宿,她打心眼里为林凤颜高兴,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还真是准准的!
阿宁闻言,妙目一转:“对了,冯战,不知道你肖哥成亲没有,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一边说着,还瞟了青玉一眼。
青玉滞了一下,晃过神来才大叫:“啊呀,小姐你……人家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