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将军近来愁得很,说是世交的白家终于找到了乘龙快婿,想想自家小女,年纪也不小了,十七岁的劲头上,却从没和哪一个公子对上眼过。京城里是不缺出身于豪门世家的俊美公子哥,可大将军的女儿好像是从不走出家门什么都不关心。事实上,将军府的每个人都知道连映竹的脾气,母亲去世后倒也是十多年来没人管她,成天射箭骑马或是坐在书房里读些旁门邪道的书。叫她打小的好友白子婉来说,这父辈遗传的异域本性,到是过了十几代人又完完全全地传回到她身上来了。也罢,连将军从不是个专横偏执的父亲,况且祖训传凡事都应靠自个解决,他这次南下的几个月里,这件传承连家香火的头等事情也被缓了缓。
青衣哒哒哒地跑到清冷的书斋里,映竹正躺在美人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一本内页外卷的野史盖在脸上以挡溜进来阳光。听见父亲已经回来并且只差几条街就要到连府门口,她猛地一惊,赶忙把榻上的几本书都一股脑塞到了丫鬟手里。“快快快,藏起来!父亲知道我看这类书又要吹胡子瞪眼了!”书斋原本半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主仆二人被这突击吓傻了眼,等看清来人,映竹不满地鼓起了腮帮。“是白小姐。”青衣朝白子婉行了礼后站到了一旁。“你那儿小情郎贺当归呢?父亲说那少年郎,啧,美如冠玉眉目如画,可俊了,而且性格也跟你很合啊,都挺文静的。”白子婉不搭理她,只是牵着映竹出了书斋,走到前院去。“你这是……”映竹见好友一路上抿着嘴,调侃的语气也软了不少。两人刚走到连府大门正对的厅室,外面是一阵嘈杂的人声,映竹寻着脚步声看去,见到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公子跟在自己父亲身后迈进门来。那公子生的也是明眸皓齿,体态修长,微微笑着甚是温婉,只是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下有一颗小而圆润的泪痣。
“钟离澈。”白子婉靠近映竹在她耳旁耳语了一句。连映竹仔细端详走近的人,父亲让她自我介绍时,映竹借机好好看了一番。“连映竹见过钟离公子。”原是父亲南下平定叛军时带回的郎中,但映竹远不觉得有如此简单,钟离公子左脸上的泪痣让她觉得十分眼熟。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她记忆里模模糊糊地也有这么一个少年,也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和父亲一起到异域游玩时偶遇的,也许是十七岁那年在前朝的最后一场朝花夜宴上瞥见的,但那一颗恍若泪珠般的痣是她最明晰的,虽然她忘却了它的位置,但多次在想起时也还是为那虚幻飘渺而忧伤疼痛的触感皱眉。“竹儿?”“啊?”连将军浑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连映竹才发现自己盯着钟离澈出了神,父亲和钟离的交谈也暂停下来,大家都用微妙的眼神看着映竹,她不好意思地回以一个抱歉的笑容。钟离澈轻笑着缓和气氛,眸光如水。
吃过午饭,白子婉留下来在连府和连映竹一块儿下棋,钟离澈则提出要一个人去京城里熟悉一下。“子婉,你觉得这钟离公子如何?”青衣从厨房端了些新做的茶点,最多的还是映竹最喜欢的玫瑰花糕和百合酥。“一个温尔儒雅的公子,将军大概是想把他举荐给圣上当御医吧?”白子婉用一颗白子堵住了映竹的去路,悠悠地捻起一块香酥的糕点。“有这回事儿?太医院那些老古董每次来都给我配那些可怕的汤药,简直是陷害。”见自己已经无路可走,映竹干脆挥手端起一杯甜茶:“好吧。”好友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也端起甜茶来:“你要小心点,我觉得这人根本没那么简单。真是不好说,而且管多了也不好。”她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家丁跑来和青衣小声说了几句,便见青衣脸色似乎白了些,她踩着小碎步过到映竹的身边。“小姐,钟离公子他……”连映竹被茶水呛着咳了好久。“他真的是很温尔儒雅啊,也不知道花街不能乱走。”“咳咳,他是不认路,“子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轻笑着,“我回去了。”“好。”
连映竹吩咐下人不要跟着她,反正她自小习武,就算是不知道她身份的人也是伤不了她分毫。送走白子婉后,已是黄昏时辰,夕阳疲倦地挂在对面街上一座酒楼的矮屋檐上。她轻轻关上了连府大门,打算一人走到夜幕的灯火阑珊里去寻那个有着一颗美丽泪痣的少年。白日里活跃的小贩们纷纷整理摊位准备回家,街上的客栈、酒楼早早地点亮了前门的灯,亮黄色的光芒照射出映竹异域血统遗传的琥珀色双眼。她走过一条条沉睡皇城的街道,在灰暗的光芒里与不明面目的人擦肩而过,在茫茫天色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她顺了顺自己微卷的头发,打了几个喷嚏,终于行至了父亲一辈子都不会答应她涉足的那条街。从每座青楼大大敞开的门里都可以看到各色各类的女子,她们的穿着打扮也五花八门,她还在无数个浓妆淡抹的面孔间瞄见几张她熟识的脸。天,一时间的惊悚感让映竹打了个寒颤。幸好女人走花街是经常的事,何况都是来找人的,很久前一位一品夫人来这儿找相公却被一大群女人围着嘲笑,她相公其实在衙门里办事——后来这事儿闹到了天子的殿堂里,于是站门口拉客的**们也都闭了嘴。终于在她颤颤巍巍地朝第七座青楼大门看去的时候,绕过许多圆桌和人影,她发现一脸愁容却勉强扯起嘴角的钟离澈坐在一张摆满山珍海味的圆桌旁,身边围着一群穿着暴露的妖娆女子,映竹抽了抽嘴角。她鼓起勇气大跨步地进了青楼的门,直直地向钟离澈走去,后者在一堆白花花的肉里看见一身淡装但非常显眼的映竹时,露出了一个孩童般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走到桌子旁,一路上少不了许多打量和暧昧的眼光。毕竟连将军的女儿也算是京城里数得上来的美人儿,老宗祖的血统给了映竹不同与中原人的妩媚气息,比如她漂亮的琥珀色虹膜,再比如她乌黑油亮的大鬈发,但是她那异域人狂野的本性和古怪脾气还是吓退了大多数追求者。她差一点就能搭上钟离的肩膀的时候,一个长相清秀化妆却浓艳得离谱的少女挡在了他前面。“小姐,这位公子还不能走。”如果她手中有一个瓷杯,对,就是通俗小说里常写的那样,凭她的力气的确可以捏碎它,映竹眯了眯眼,离她不到半米的钟离澈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她想这样应该会很疼。“为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少女并没有用什么高傲的语气,反而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让映竹看向桌上的饭菜,然后恭敬地说道:“这些饭菜的钱还没有付。”这时她才发现,有的时候某些人远远没有他表面上看的那么无辜。就算是到了很久以后,每当连映竹一个人坐在一大桌饭菜前她都要想起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他们的往日已经一去不返了。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并排走在夜色里,酒楼里传来呼喊声和大笑,映竹皱着脸死死地捏着自己空荡荡的荷包,钟离澈则不知所措地跟在一旁。“我真的是……不认路。对不起。”钟离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一把乐声悠扬的口琴,富有磁性而不失优美度。“然后你就稀里糊涂地点了那么多菜,排满一张大圆桌!还有你居然喜欢那种女人,真是够了!”钟离澈被映竹激烈的反应噎住了话语,想起那么一大桌佳肴是要花不少的钱,他也只好跟上连映竹飞快的脚步。映竹心里很是不舒服,父亲不在府里于是下人找她来了,可是花了她几个月的零花钱付饭钱,还是都没动过的,她简直要疯了,好教养什么的都被抛到了脑后。“真的很抱歉,这笔钱我会还的。”钟离耐心的道歉让她好过了些,想想也觉得他的确不是故意的,映竹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这么一个温顺的人怎么会当郎中,我以为郎中都是性格冷淡超然的。”“嗯哼,这不一定。”“你一定得还我钱。”映竹懒得再用敬称,沉浸在暖暖的夜晚里让她昏昏欲睡,好在钟离也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她听见从身侧传来的轻笑声,八成是在偷笑她一个女子如此苛刻,她哼了一声。
映竹嘀嘀咕咕了一大堆话,钟离澈看着她的眉目温柔笑着,偶尔应答一下。好吧,原谅他。连映竹感到有些累了,打了几个软绵绵的哈欠。两人的身影在京城夜晚模糊的光影里显现着无尽柔和,他们各走各的路又跟随着对方的步伐前行。以至于一位红衣的少年走过他们身边之时,他们在闲谈之时根本没有注意,但少年嘴角漂亮的笑容和他右眼下方的泪痣却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唤醒了漆黑苍穹之上的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