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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早早就叫醒我起来梳妆,我缩在被子里打个哈欠抱怨说:“天还没亮呢。”
萧萧冷笑一声,道:“公主真会说笑话,冥界的天什么时候又亮过了。”
我抬头看看窗外,的确如此,冥界永远都是黑沉沉的天空,一年当中只有三天不下雨。小时候一到那三天,封伦就找我父君请假,去人界捉了一种会发光的虫子,放在我寝殿的院子里,冥界万物都难生长,那些虫子亮了一个时辰,也就慢慢暗下来,后来我心里难过,封伦也就不再用这个法子逗我开心。说起来,我的小时候也是老早之前的事情了,冥界的生命非人非鬼非仙,我们生为魅影,全靠天地间自生的一缕魂魄才有了身体,魂飞魄散之时,影子就会渐渐淡去,我母亲就是生我的时候这样消失的。
父君说,魅影受孕殊为不易,冥界里别的人想要有后,大都是求司魂星君分得天地一点灵力,造一个魂魄出来作为子女,只有我,实实在在是母亲生下来的,所以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只是魅影受孕不易,生产却更是凶险,母亲死之前对父君说:“三界里不论人鬼仙,总盼着与天地同寿,我本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万物自有天命劫缘,我这样死了,并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有点舍不得你。”父君说,母亲向来白衣长发,全身上下无一点首饰,只有一次和他去人界游玩,在市井小摊上买得一支不值钱的点翠嵌珠凤凰步摇,时时拿在手里把玩,后来就成了我的嫁妆。
萧萧正把这步摇插在我的发髻上,今天她给我梳了一个鸾凤凌云髻,说是有个好兆头,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却只觉得陌生。我素来只穿蓝衣,今天身上穿的红色捻金锦纱嫁衣是天界做好了送来的,上面绣着白色的优昙婆罗,优昙婆罗三千年只开一次,且只在夜里开花,芳香极美,翌晨即萎,是三界六方里最为尊贵的花。天青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喜欢优昙婆罗,去花神那里求了一个上古秘术,现在我嫁衣上的花有了生命,昨晚睡前还是花蕾,今天早上一看,却是隐隐将开未开了。
他们都说,嫁给天青算我有福,还没有见过面,他却肯为我花这些心思,就像今年冥界三天停雨的份额本来已经用过了,今天却偏偏没有下雨,大概也是他动了点关系,让司雨仙君放了个短假吧。必定要嫁给他这件事,五百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意,既然天命海里明明白白流淌着我和他的因缘之水,那这也没有什么可争,拖了这么久,不过因为我生了一场大病一直昏睡不醒,这五百年间天青没有提过退婚,天界也再未有和冥界开战,连萧萧都说:“公主,你的夫君以后必会待你很好。”
我穿着嫁衣,戴了满头累累坠坠的首饰坐在封伦的船上,羽沉河还是乌漆嘛黑,衬得封伦甚是苍白,我说:“封伦,你是不是病了,等你病好一点,就来天界找我玩,好不好?”
封伦深深看我一眼,说:“我每日都得摆渡,何来时间去天界,何况公主以后就是天界的太子妃,岂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也就不说话了。封伦本是上古的一只青鸟,专为西王母传信,不知道哪一世中惹怒了当时的天君,被罚往冥界渡河历劫,按理说他的劫难早过了,本应回到天庭继续当他的神鸟,但父君说封伦不肯回去,宁愿在这黑漆漆还整日整日下雨的冥界无穷无尽地渡河,父君念他辛苦,给他找了几个小鬼在旁守候,什么时候累了,就让人替替手,但是封伦除了去人界给我抓那些会发光的虫子,难得休上半天。
羽沉河只是短短一段,我和萧萧都快要走到天界迎亲的龙轿上了,封伦突然追上来,递给我一支碧绿的羽毛,道:“你把这留着,什么时候有人欺负你,就对着它施一个现身术,我即刻就能赶到你身边。”
我点点头,封伦待我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待他没有同样的心思,这也是万分勉强不得。我没有爱过什么人,爱情这件事想来非常了不起,能让一只青鸟把自己的尾上翎送给别人,这等于就是把自己的命送了出去,就像我这样的魅影,什么时候愿意送出自己的额头里封印的影中魂,那就是爱上人了吧。
本来以为要上天了才能见到天青,谁知道他就在龙轿边等着,骑着一只白羽黑喙的帝江鸟。帝江是上古神鸟,天地几次重生,折腾得三界六方里也就剩下这么一只了,它早可幻化为人形,或者在天界谋个仙位,却偏偏心甘情愿做天青的坐骑。天青见我走近,从鸟上来下来,也没有腾云,就实实在在站在那里迎我,他今天也是一身红袍,长发用一根简简单单的玉簪贯在头顶,除此之外别无装饰,连那把据说从不离身的七星龙渊剑都没有别在腰上,却依然是如临水照花人般气度不凡,我看他一眼,想:萧萧果然没有诓我,父君也说得对,纵然我的容貌在三界里也算有点名气,天青配我,却委实是绰绰有余。
待我走到边上,天青向我点点头,说:“上轿吧,一路有点远。”
其实我要是坐上他的帝江鸟,从冥界到天界这条路也就是嗑完一包瓜子的路程,但天界多年没有办过这么高规格的婚礼,觉得正是显摆显摆威严的时候,所以三界六方中剩下的最后八条龙都被天君请过来为我抬龙轿,上轿的时候我目测它们都比我年长出五万岁以上,不由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一回自己可算是被折寿了。
去往天界的路果然甚远,龙轿走走停停,一路接受六方礼拜,我和萧萧在轿里百无聊赖,带去的瓜子吃去一大半,只觉得口干得要死,萧萧施个小术,给我在轿底变出一缕清泉,我们就蹲下来边喝边玩,积水渐渐多了,就渗到下面去,过了一会儿轿帘突然开了,明明走在前面的天青不知道怎么出现在窗口,冷冷地说:“一路上观礼的多,水流下去会被人看见。”说完又施了一个术,那缕泉水就半悬在空中,晶莹剔透,甚是好看。
到天界的时候我已经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下了轿,又迷迷糊糊被带到天君和父君的面前跪下,看着他们各施了一个提魂术,把我和天青的魂魄都提出来,然后各分出一点揉在一起,放进一棵小树苗里,顷刻之间,它已经枝繁叶茂,开出碧花,因为这是正是春天。那棵树后来种在我们寝殿前的花园中,叶如莲花,花随四时之色,春生碧花,夏生红花,秋生白花,冬生紫花,那是一棵本已绝迹千万年的长生鸾合树,这独有的一棵树苗不知从何而来,中间又加了天君和冥君联手的上古秘法,如果我和天青姻缘和美,它自能四季长生,如果我们有一天离缘,它也就渐渐萎了,而我和天青,也都将灵力大伤。
我俩的父君施这样决绝的术法,可见是盼着我们永不离缘的了,三界几十万年间历了这么多次重生劫,天界冥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一场恶战,上一场恶战给我定下了这场姻缘,而父君只是希望,下一次的时候,不会破了我的这场姻缘。
后来也就是六方酒宴,别人都吃上了,我和天青还在坐着收礼,开始的时候我看着半人高的碧玉珊瑚、缀满蓝红宝石的等身佛像时,眼睛还能闪闪发亮,后来我委实饿得紧了,眼睛就渐渐暗了下去。天青不动声色地坐在我旁边,一副“我早上吃得很饱我怕谁”的模样,我心里暗想:早知道这样,早上萧萧让我多喝两碗粥时,我就不该因为担心穿不上新嫁衣断然拒绝。
人界的君王林洅是最后一个呈礼的人。以往我没有见过他,今天一看,喜宴上也是一身白衣,倒是不怕触了天君的霉头,人界的君王虽然借助术法也能活个几千上万年,却毕竟不是仙胎,不可能像天青这样浑身仙气缭绕,但即使如此,林洅这周身气度,即使和天青比,看起来也并未逊色多少,行事也真是自有风范。
别人都送奇珍异宝,只有他,呈上来一个灰扑扑的蓝釉汤碗,上面也没有嵌什么宝石,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法术,林洅淡淡说:“当年女娲补天留了点泥土在人界,轮到我手上就只剩下这么些了,林洅亲手烧了这个陶碗,只愿水凌公主以后千千万万年,每日都能用它吃上一碗面。”
我和天青已经在三界面前结了姻缘,他却还是叫我水凌公主,而且碗也只有一个,看起来是只打算送我一人,我一下有些高兴,觉得这个林洅是个难得不拍天界马屁的人,我站起来亲手把碗接下,惊喜地说:“我们今天方是初识,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面?”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刚才看珠宝看花了,只觉得林洅脸色一下白了,当然,他本来就生得白,这么再白一点点,可能也就是跟我一样,着实是饿坏了,我又跟他说:“你快去宴上吧,今天的菜我刚才偷偷看过了,天厨们做成这样,也算是尽了心。有一味牛肉面虽然和我做得不能比,却也拿得上台面。”
林洅垂下眼睛,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边上的天青转过了头,好像没有看见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