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圣诞节中午灿烂的阳光里,波洛走在戈斯顿府的花园中。宅子本身是一座坚固的大房子,在建筑外观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在南面是一片被修剪过的紫杉环绕着的宽阔的露天平台。在石板路的缝隙之间长着小小的植物,那些布置成缩微景观的石槽沿着露天平台的边缘排列着。
波洛带着赞许的态度弯下腰看着那些微型园林。他自言自语道:
“C"estb ie nima gin,ca(法语:这是多么出色的设想啊!——译注。)!”
他看见在远处有两个身影朝大约三百码远的一个装饰性的小池塘走去。一个身影很容易看出来是皮拉尔,而他起初以为另一个是斯蒂芬·法尔,接着才认出和皮拉尔一起的男人是哈里·李。哈里好像对他迷人的外甥女很殷勤,半道上他仰头大笑,接着又更殷勤地低下头来靠近她。
“无疑,这儿有一个人是不感到悲痛的。”波洛嘟囔着。
身后一声轻微的响动让他转过身来。马格达伦·李正站在那儿,她也正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一男一女的背影。她扭头对波洛迷人地一笑。她说:
“阳光多么灿烂啊!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昨夜所有可怕的事,是不是,波洛先生?”
“是很难相信,真的,夫人。”
马格达伦叹了口气。
“我以前从没被牵涉到这种悲惨的事中。我才——我才刚刚长大,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是个孩子,我想——那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叹了口气。她说:
“皮拉尔,这会儿,看上去镇静得出奇——我想那是由于她的西班牙血统的缘故吧。这很奇怪,不是吗?”“什么很奇怪,夫人?”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一点儿都不难过!”
波洛说:
“我听说李先生找了她相当一段时间,他给马德里的领事馆和在阿利夸拉——她母亲死在那儿——的副领事都写了信。”
“他对这事保密,”马格达伦说,“艾尔弗雷德什么都不知道,莉迪亚也是。”“啊!”波洛说。
马格达伦离他近了点儿,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要知道,波洛先生,有一些关于詹妮弗的丈夫——埃斯特拉瓦多斯的故事。结婚之后不久他就死了,关于他的死有一些秘密,艾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知道。我想是一些——很不光彩的事……”
“那,”波洛说,“是挺惨的。”
马格达伦说:
“我丈夫觉得——而我也同意他的意见——家里有权利知道更多这女孩身世的事。说到底,如果她父亲是一个罪犯——”
她顿了一下,但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没说,他好像正在欣赏冬日里戈斯顿府庭院中的美丽景色。
马格达伦说:
“我总觉得我公公死的方式暗示着什么,它——它是这么地非英国式。”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转过脸来,他看着她,神色郑重,疑问的目光中带着天真的神情。
“啊,”他说,“西班牙式的,你认为?”
“嗯,他们相当残忍,不是吗?”马格达伦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感触控诉说,“那些斗牛的事什么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松地说:
“你是说你认为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割断了她外祖父的喉咙?”
“噢,不,波洛先生!”马格达伦的反应很强烈,她吓了一跳,“我可从没那么说过!真的没有!”“啊,”波洛说,“也许你没有。”
“可我的确认为她是——嗯,一个可疑的人。比如说,昨晚她在那房间的地板上捡东西时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子。”赫尔克里·波洛的语气突然不一样了,他严厉地说:“她昨晚从地板上捡起了一些东西?”
马格达伦点点头,她的孩子气的嘴巴轻蔑地撇了撇。
“是的,就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她很快地膘了一眼周围,看有没有什么人在看着她,接着一把就捡了起来。可我很高兴警监看见了她,叫她交了出来。”
“她捡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夫人?”
“不,我离得不够近,没看见。”马格达伦的声音里满是遗憾。“是很小的东西。”
波洛皱皱眉。
“这很有意思。”他喃喃道。
马格达伦急切地说:
“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我们对皮拉尔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背景一无所知。艾尔弗雷德总是这么顾虑重重,而亲爱的莉迪亚又是这么疏忽。”接着她嘟囔着:“也许我最好还是去看看我能帮莉迪亚些什么。可能有些信件要写。”
她从他身边走开,嘴角上挂着一抹恶毒而心满意足的笑容。
波洛留在露台上,依然在沉思着。
2
萨格登警监向他走来,警监看上去闷闷不乐,他说:
“早上好,波洛先生。说圣诞节快乐好像不太合适,是不是?”
“Moncherc O11e gu e(法语:我亲爱的同事。——译注。),在你的脸上,我显然看不到任何快乐的迹象。如果你说‘圣诞节快乐’,我也不会说‘年年如此!’”
“我不希望再有一个这样的圣诞节了,这是真的。”萨格登说。
“你有了一些进展?”
“我调查了好多问题。霍伯里不在现场的证据是无懈可击的,电影院门口的侍者看见他和那个女郎一起进去,也看见他在电影散场的时候和她一起出来,而且看起来能确定他没有离开,更不可能在放映中离开了又回来。那个女郎则很肯定地发誓说他一直和她一起在电影院里。”
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那么我几乎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萨格登用挖苦的口气说:
“啊,谁知道这些女郎们的心思!她们会毫不脸红地为了一个男人撒谎。”
“那可以证明她们的心。”赫尔克里·波洛说。
萨格登愤愤不平。
“那么看是不合适的,这超过了正义许可的限度。”
赫尔克里·波洛说:
“正义本来就是一样奇怪的东西,你就从来都没损害过它吗?”
萨格登注视着他,他说:
“你是一个怪人,波洛先生。”
“完全不是,我的想法是符合逻辑的,可我们不要再为这个问题争论了。
那么,你相信牛奶店的那位小姐没说真话?”
萨格登摇摇头。
“不,”他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我认为她是在说真话,她是那种很单纯的女郎,我认为如果她编了一套谎话我是会发觉的。”
波洛说:
“你是有这方面经验的,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波洛先生。当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记录证词,他多多少少会知道,人们是否在撒谎。我认为那个女郎的证词是真的,而如果是这样,霍伯里就不可能谋杀了李先生,这就使我们又回到了这家人中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波洛先生。他们中间的一个,可会是谁呢?”
“你没发现新的证据?”
“不,在电话的问题上我运气不错。乔治·李往韦斯特林厄姆打电话是在九点差两分的时候,电话打了六分钟。”“啊哈!”
“就像你说的!此外,没有打过任何别的电话了——无论是往韦斯特林厄姆或是别的任何地方。”
“很有意思,”波洛赞同地说,“乔治·李先生说当他听到头顶上的动静时他刚刚打完电话——但实际上他十分钟前就打完了电话,在那十分钟里他在哪儿呢?乔治·李夫人说她正在打电话——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打过电话,她在哪儿?”
萨格登说:
“我刚才看见你和她说话,波洛先生?”他的语气里带着疑问,但波洛答道:“你错了!”
“呃?”
“我没有和她说话——是她和我说话!”
“噢——”萨格登好像想把这个区别不耐烦地扔到一边,接着,当他理解了它的含义时,他说:
“你说,她在和你说话?”
“的确是这样,她是有意来这儿的。”“她有什么要说的?”
“她想强调一些关键的地方:这案子非英国化的特点——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父系方面可能有的不受欢迎的前辈——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昨晚鬼鬼祟祟地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的事实。”
“她告诉你这些,是吗?”萨格登感兴趣地说。“是的,那位小姐捡起来的是什么东西?”萨格登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三百次机会让你猜!我会给你看的,这是那种在侦探小说中可以解开整个谜团的东西!如果你能作出解释,我就从警察局退休!”
“把它给我看看。”
萨格登警监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给你,你怎么解释?”
在警监宽阔的手掌里的是一小片三角形的粉色橡皮和一个小木头楔子。
当波洛拿起那东西皱着眉头看时,他的嘴咧得更开了。
“怎么解释呢,波洛先生?”
“这一小片东西可能是从装盥洗用具的橡皮防水袋上剪下来的。”
“是的,它来自于李先生房间里的一个橡皮防水袋。有人用锋利的剪刀从上面剪了一小块三角形橡皮下来。就我所知,也可能是李先生自己干的,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把我难住了,霍伯里也不了解这件事。而那个小木楔子,它的大小和纸牌游戏用的钉子差不多,可那通常是用象牙做的。我倒认为,这只是一块粗糙的木头——从一块杉木板上削下来的。”“太奇怪了。”波洛咕哝道。
“如果你愿意就留着吧,”萨格登和蔼地说,“我用不着它们。”
“Mona mi,我不会从你这儿把它们夺走的。”“它们对你来说完全没有价值吗?”“我必须承认——什么价值都没有。”
“太好了!”萨格登的口吻里带着强烈的嘲讽意味,他把它们放回口袋里。“我们继续吧!”
波洛说:
“乔治·李夫人,她详细描述了那位年轻女士弯下腰去捡起这些不重要的小东西时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是真的吗?”
萨格登考虑着这个问题。
“呃——不,”他迟疑地说,“没到那种程度。她看起来并不心虚——完全不是那样——但她下手的确相当——啊,又快又静悄悄的——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而且她不知道我看见她拿了!这我能肯定。当我突然问到她的时候她跳了起来。”
波洛沉思着说:
“那么这是有原因的了?可你能想像出是什么原因吗?那一小片橡皮相当新,它还没被用来做过什么。它可以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可是——”
萨格登不耐烦地说:
“啊,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自个儿去为这个操心,波洛先生,我可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波洛问道:
“在你看来,这件案子处于——什么情况?”
萨格登拿出他的笔记本。
“让我们来认真地研究事实吧。首先是那些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让我们先把他们排除在外——”
“他们是——”
“艾尔弗雷德和哈里·李。他们有一个确定无误的不在现场的证据。还有艾尔弗雷德·李夫人,因为特雷西利安在楼上的喧闹声开始前几分钟刚刚看见她在客厅里。这三个人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轮到别的人,这里有我写的一份名单,你看看吧。”
他把笔记本递给波洛。
在案发时间乔治·李在?乔治·李夫人在?
戴维·李在音乐室弹琴(由他的妻子证实)
戴维·李夫人在音乐室(由她的丈夫证实)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她的卧室(没人能证实)
斯蒂芬·法尔在舞厅放留声机(由三个在下房里听见音乐声的佣人证实)波洛把名单递回去,说:
“所以呢?”
“所以,”萨格登说,“乔治·李可能杀了老头,乔治·李夫人可能杀了他,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可能杀了他,还有戴维·李先生或夫人也可能杀了他,但不可能都杀了他。”
“那么,你不接受他们不在现场的证据?”
萨格登警监有力地摇摇头。
“决不!丈夫和妻子是——彼此忠实的!他们可能是一起干的,或者一个人去干,另一个准备好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是这么看的:有人在音乐室里弹琴,那可能是戴维·李,很可能是这样,因为他是一个公认的音乐家,但除了他和他妻子的话,没有证据说他妻子也在那儿。同样地,也可能是希尔达在弹琴,而戴维·李偷偷地模到楼上杀了他父亲!不,这和餐厅里的两兄弟的事完全不一样。艾尔弗雷德·李和哈里·李彼此没有感情,没有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作伪证的。”
“斯蒂芬·法尔怎么样呢?”
“他是一个可能的怀疑对象,因为他的留声机证据有点儿不能令人信服。
从另一方面说,它倒比那种的的确确不在现场的好证据要可靠得多,因为那种证据十有八九都是事前伪造好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懂得你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在事先并不知道他会被叫去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的情况下,他才能想到这样的证据。”“正是这样!而且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我不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卷进这件事里来。”
波洛马上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一件家庭事务,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危险的东西——隐秘的——深深植根于其中的。我想,那里面有仇恨和理解……”
他摆摆手。
“我不知道——这太难了!”
萨格登警监恭敬地等着他说完,但对他的话几乎无动于衷。他说:
“是这样,波洛先生。可我们会发现事实真相的,有排除法和逻辑推理,我们不用害怕困难。我们现在已经找到可能性了——有犯罪机会的人:乔治·李,马格达伦·李,戴维·李,希尔达·李,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还要加上斯蒂芬·法尔。然后我们再来看看动机,谁有把李老头干掉的动机呢?我们可以再次排除掉一些人: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一个,据我推测,现在的这份遗嘱意味着,她什么也得不到。如果西米恩·李在她母亲之前死,她母亲的那二份会传给她——除非她母亲另有所图——但由于詹妮弗·埃斯特拉瓦多斯在西米恩·李之前去世,那份遗产就要归还给其他的家庭成员。所以就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的利益来说她绝对是要老人活着的。他喜欢她,可以很肯定他在立新遗嘱时会留给她一大笔钱,谋杀了他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同意吗?”
“完全同意。”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中割断了他的喉咙,可照我看绝对不是这样的。首先,他们的关系非常好,她到这儿的时间不长,还可以忍受对他的厌恶,因此看起来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本案不可能有什么关系——除了有一点,你也许会说割断一个男人的喉咙不像是英国人的手段,就像你的朋友乔治夫人评价的那样?”
“别把她叫做我的朋友,”波洛急忙说,“那样我会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你的朋友,她认为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颇为高兴地看着警监那官气十足的姿态再次瓦解了,他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波洛带着一种恶作剧似的顽皮笑容看着他。
他开口了,语气里有一丝惆怅的意味:
“你的胡子特别棒这倒是真的……告诉我,你用什么特殊的润发香脂吗?”
“润发香脂?天哪,不!”
“那你用什么?”
“用什么?什么都不用,它——就那么长的。”
波洛叹了口气。
“你这是得天独厚啊。”他抚摸着自己茂密的黑胡子,接着又叹了口气,“用来恢复枯干毛发的天然光泽的药剂,”他嘟囔着,“是多么昂贵啊!”
萨格登警监对美发的问题一点儿不感兴趣,用一种木讷的态度接着说下去:
“考虑到案子的动机,我想说我们也许可以排除斯蒂芬·法尔先生,在他的父亲和李先生之间有一些骗局而前者是受害者,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可我很难相信。当法尔提到那个问题时他的态度太轻松了,他相当自信——而且我认为他不是装出来的,我认为我们在他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