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定下了时间,三天后在瑞琴公园见面。那天天气晴朗,我们在露天餐厅吃了饭,又到玛丽皇后公园里散步,坐在两张帆布躺椅上谈起来了。从这次起,我们开始谈到自己了,我告诉她,自己受过良好教育,但实际上上过的学校并不多;又告诉她自己干过的工作,总而言之,有几种工作干过;我又是如何绝不安于现状,一向总是安定不下来,到处飘游浪荡,试试这个又试试那个。有意思的是,这一切一切她听得人神得很呢。
“太不一样了,”她说:“不一样得出奇呵。”“和什么不一样呀?”
“和我不一样。”“那你是富家千金喽?”我说。
“不错,”她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小富家女。”
这时,她就以零零落落的方式,谈到自己的背景,有钱啦,舒眼得闷死人啦,厌烦啦,不能真正选择自己的朋友啦,决没做过自己要做的事啦——有时望见别人似乎都自有盎然的乐趣,而她却没有,她还在襁褓时期,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后来又结了婚;以后没有多少年,父亲也死了,她说。我推测得出她对继母并不太理会。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美国,但也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海外旅行。
在我来说这似乎是异想天开嘛,静听她的谈话,像她这种年龄、这种时代的女孩子,竟能活在这种隐蔽、限制的生活里。不错,她参加舞会和娱乐活动,但在我看来,从她谈话的方式上说,那或许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似乎竟没有半点儿亲密、半点地乐趣呵!她一生与我大不相同,犹如白垩有异于干酪。在一方面说,听起来倒是挺引人入胜,但在我听起来却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你真个儿的还没有自己的朋友吗?”我说得很怀疑:“男朋友呢?”
“他们是为了我而挑选出来的,”她说得相当讥讽:“一个个其笨无比。”
“就像坐牢一样嘛。”我说。“看起来就像那样子了。”“你自己真没有朋友吗?”
“现在我有了,有了葛莉娜。”“葛莉娜是谁?”我说。
“起先她来时是一个作伴的女孩——不,或许并不完全那样。不过反正我有过一位法国女孩,同我们住过一年,教法语嘛。然后,德国来的葛莉娜,教德文。葛莉娜不一样,自从她来了后,每一件事情都不同了。”
“你很喜欢她吗?”我问道。
“她帮我的忙,”爱丽说道:“是我这一边儿的。她来安排,所以我可以做许多事情,到很多地方,她就替我说谎话。如果葛莉娜没去过吉卜赛庄,我也没法儿离开到那里去。她陪着我,在伦敦照料我,而我继母在巴黎。我如果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写上两三封信,葛莉娜就每隔三四天寄那么一封,每封信上都有伦敦的邮戳。”
“然而,你为什么要去吉卜赛在呢?”我问道:“为了什么?”
她并没有马上答复。
“葛莉娜和我安排的,”她说:“她真是好极了,”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吗,她各种事情都考虑,建议很多。”“这位葛莉娜长得像甚么?”我问道。
“呵,葛莉娜可美着啦,”她说:“身体修长,金头发,任何事情都能做。”
“我想我不会喜欢她。”我说。
爱丽哈哈笑了。
“呵,会的,你会喜欢她,有把握你会;她也非常能干。”“我不喜欢能干的女孩子,”我说:“也不喜欢高高的金头发女孩子;我喜欢的是小妞儿,头发就像秋天的树叶。”“我相信你嫉妒葛莉娜。”爱丽说道。“或许我嫉妒,你非常喜欢她,不是吗?”
“不错,我非常喜欢她,她使我生活中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也是她建议你到这儿来,为什么,我很奇怪,世界上这处地方,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好干的,我发现那里相当神秘。”
“那是我们的秘密呀。”爱丽说道,神色上有些腼腼腆腆。“是你的呢,还是葛莉娜的?告诉我吧。”她摇摇头:“我一定要有些自己的秘密呀。”她说。“你那位葛莉娜知道你和我会面吗?”
“她知道我在和一个人会面,仅止于此了。她不问我,只知道我很快乐就是了。”
打那过了一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爱丽,她继母从巴黎回来了,还有一个甚么人,她称为傅南克姑父的,几乎是在偶然的交谈中,她才说出来她过生日的事,他们要为她在伦敦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
“我没法子离开,”她说:“下星期不行,但是再往后——再往后去,那又不同了。”
“再往后为什么就不同了?”
“那时我就可以做自己所喜欢的事了呀。”“也像往常一样,葛莉娜帮忙吗?”我说。
我一谈到葛莉娜的口气,常常使得爱丽哈哈发笑:“你吃她的醋真没道理嘛,有天你遇见她,就会喜欢她的。”“我不喜欢颐指气使的女孩子。”我说得很顽固。“为什么你想到她颐指气使呀?”
“从你谈到她的方式上就知道,她总是忙着安排什么事情。”“她效率很高,”爱丽说道:“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这也就是继母这么信赖她的原因。”
我问到傅南克姑父是何许人。
她说道:“我对他的认识,说实在话并不很深,他是我姑姑的先生,并不是真正的关系。我一向认为他毋宁是块滚石,出过一两次纰漏。你也知道人们谈到某一个人和一些暗示事情的方式把。”
“社会上不接受的一型人吗?”我问道:“坏人吗?”“呵,我想,实际上没有一点儿坏,但是他惯于搞得周转不灵,我相信,是财务方面的。于是董事啦,律师啦和一般人总是得把他弄出来,付很多帐。”
“那就是了,”我说:“他是这一家子里卑鄙的人,我料到自己和他相处,会比起那位标准美人儿葛莉娜还要好些。”
“他高兴起来,也能使自己很有人缘,”爱丽说道:“他是个有趣的朋友。”
“但是你并不真正喜欢他吧?”我突然问道。
“我想我喜欢他……只不过是有时,呵,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并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策划些什么。”“我们这个世界的计划人员之一,是不?”“我说不上他真正是何许人。”爱丽又说道。
她从没有提议过我该见一见她家里的任何人,我也纳闷儿,好几次都想自己应不应该谈谈这件事,也不知道她对这个主题的感想如何,到最后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问她了。
“爱丽,听我说,”我说:“你认为我应不应该——见见你家庭成员?或者你认为宁可不见?”“我不要你和他们见面。”她立刻就说。“我知道自己并不太……”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半点儿都不是!我意思说他们会搞得大惊小怪,我可受不了这种无谓的纷扰。”
“我有时候觉得,”我说:“我们这是相当偷偷摸摸的事,使得我在一种不正经的状态,你不这么想吗?”
“我年龄大得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了,”爱丽说道:“快二十一岁了。一到二十一岁,就可以交自己的朋友,谁也干涉不了。可是现在,你明白吗——这个,就和我刚才所说的,就会搞得鸡飞狗跳,他们就会把我装车送到个什么地方去,使我没法儿同你相会。那就……呵,就让我们现在这样儿下去吧。”
“如果你认为合适,那我也就合适,”我说:“我并不愿意,这个……,太了解每一件事情。”
“这并不是了解不了解的问题,而是要有个朋友可以谈谈可以聊聊很多事情,这是一个人可以——”她突然微微笑了:“信得过的人,你可不知道这是多么棒呵。”
不错,就有好多这种事情——假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变成那种方式。有时候是我,而最常常说的是爱丽:“我们来假定假定,已经把吉卜赛在买下来了,我们在那里盖一幢房屋。”
我已经把桑托尼的好多事情、以及他所建造的房屋都告诉过她了;又想把那些房屋的种类,以及他对各种事情的想法叙述给她听。我并不认为自己叙述得好,因为叙述事情我并不在行,爱丽,毫无疑问,有她自己的幻想在这幢宅第里——我们的房屋里,我们并没有说过“我们的房”,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正是我们的意思……因此,有一个多星期我不能去见爱丽,我便取出仅有的一点储蓄(为数并不太多,买了一只小小酢浆草绿色的戒指,是一种爱尔兰沼石所制的饰物,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她很喜欢,神色非常快乐。
“多漂亮呵!”她说。
她没带过多少珠宝,而她戴上过的,我没有疑惑,都是真正的钻石、宝石,以及这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却喜欢我的爱尔兰绿戒指。
“它会是我喜欢的生日礼物。”她说。
然后我得到她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要同家人出国,生日过后立刻到法国南部去。
“不过别着急,”她写道:“两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又会回来,这一回路过到美国去。不过无论如何,到那时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有特别的事情要和你谈谈。”
“没有见到爱丽,又知道她出国到欧洲去了,使得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也得到了一点点儿关于吉卜赛庄地产的消息,显然,那里已经在私人议价中卖掉了,不过是谁买了,资料并不太多;很明显买主是经由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出面买下来,我想多得到点消息,但是却办不到。这个成问题的律师事务所非常狡猾。当然我也接近不了其中的主要人士;同他们一个办事员泡厌了,也只得到一点点地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由一位很有钱的客户买了下来,作为一种很好的投资保值,乡间一部份土地开发起来时,地皮就会涨价了。
同这种真正不公开的机构打交道,要找出事情真相来极其困难。每一件事情就像是情报局五处或者其他什么机关一样,全都是最高机密。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别人而工作,那些人的姓名既不能提出来,也不能说一说!收购的价钱也不在里面!
我没有见过妈妈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