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孩子们完成教育,同时在生产线上接受培训,1916年,我们成立了亨利·福特中等职业学校。我们并不将“慈善”一词加诸这一举动。这么做,只是想帮助那些为环境所迫,不得不辍学的孩子们,而正好车间需要经过培训的工具制造工。打从一开始,我们便坚持三大原则:第一,孩子就是孩子,不要将其视为未成年的工人;第二,文化教育与工业训练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第三,通过训练,制造可实际使用的物品,培养孩子对自己工作的自豪感与责任感。
为何在文明社会还有救济的必要?我倒不是反对人该有一颗向善之心。
倘若对有需求的同类袖手旁观,着实天理不容。人的同情是极好的品质,怎能以冷酷算计取而代之。若没有同情作为动力,许多伟大的进步也不会发生。正是为了帮助他人,一项项重要的服务才发展起来。
问题就在于,我们一直将这伟大优秀的动力用于太琐碎的事上。如果同情心使我们去帮助饥者有食吃,那为何不能将它施之于更大的目标——让饥饿从我们中消失?如果我们都这么有同情心,愿意接济他人以渡难关,那自然也该有同情心让他们不再有困难。
接济是很容易的;将接济变得不再必要则要难得多。要做到这点我们必须看到个人贫困的根源所在——当然,同时我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人,只是不要仅仅止于暂时的救济。似乎问题就在于,怎样才能透过现象找到根源。
更多的人会被感召去帮助贫困的家庭,而不是思考怎样才能彻底消除贫困。
我对专门的慈善事业,或是任何充满商业气息的人道主义,都没有半点兴趣。一旦人的帮助系统化、组织化、商业化以及专门化,它就偏离了初衷,变得冷漠无情。
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帮助,是从来不会像分类卡片那样分门别类,或是广告般大肆宣扬的。更多的孤儿是被私人收养且得到关爱,而非在儿童福利院里成长;更多的老人是被朋友接去照料,而非住进养老院。如果一家经济上有困难,通常是靠另一家的接济,而不是靠从社会信贷机构借款。也就是说,在人道的基础上,人类社会自会自我关照。而我们应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人类慈善天性的商业化,则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专门的慈善事业不仅冷漠,且带来的更多是伤害而不是帮助。它侮辱了被接济者,伤害了他们的自尊。而与其紧密相连的便是多愁善感的理想主义。
就在前几年,一种观念广为流传,认为我们都应期望得到“服务”。由是,数不胜数的人成了善意的“社会服务”之接受者。很大一部分人被“社会服务”
宠坏,陷入一种只知等待,孩童般无助的状态。这样,就产生了专为人们做事的常规职业。它使得那种值得称赞的服务热情得以实现,但对人们自食其力却没作出半点贡献,也未纠正滋生这些服务需求的环境。
比起这种对孩童似的渴望的鼓励,更为糟糕的是,它不但未教会被接济者自食其力、自给自足,反让他们产生一种充溢心头的仇恨感。人们常抱怨那些被接济者“不知感恩”,这再自然不过。首先,在所谓的慈善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真正出于关心与同情的乐善好施;其次,没人乐意被迫接受施舍。
这样的“社会工作”造成了一种紧张关系——被接济的一方在领取救济时感到被侮辱了;而施舍者在施舍时会不会感到被蔑视,这也是个问题。慈善从不能解决问题。如果一个慈善机构的目标不是使自身的存在变得不必要的话,它其实不是在提供服务,只不过是为自己找事做,为不生产的记录上又添一笔。
当那些看似无力谋生的人不再被划为不能生产的一类,而能投入到生产中时,慈善便不再必要。在前面章节我已讲述,我们厂里的试验是怎样证明了,在充分分工的工业里,伤残人士、发育不良者以及盲人,都完全可以找到一席之地。科学的工业不需像个怪物般,吞噬掉所有接近它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它就没有完成自己在生活中该发挥的作用。企业内外,肯定有需要身强力壮的工人尽全力的工作;也有其他许多工作,要求的技术比中世纪的工匠活还多。高度分工使得身强力壮,和技术熟练的工人,能一直使用其力气或技术。以前旧式的手工劳动,一个技术工人要为不需要技术的活花上许多时间。
这是一种浪费。但因为那时候所有工作都要求,需要与不需要技术的活都由一人完成,所以对那些头脑不太灵光、学不会技术或是没机会学门手艺的人来说,几乎无容身之地。
如果一个技工的工作全由手工完成,那他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没什么积余。人们认定了,当一个技工年老时,肯定得由子女赡养,如果膝下无子,就得由社会赡养。这些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工业的高度分工,使得几乎所有人都可找到一席之地。高度分工可提供给盲人或腿脚不便者的岗位,比他们的实际人数还要多。在这些岗位上,那些曾被短视地认为该是慈善对象的人,与那些最灵巧、最强健的人挣同样的工资。让身强力壮的人,去做腿脚不便者也能完成的工作是种浪费;让盲人去编篮子是种骇人的浪费;让囚犯去砸石、捻绳,或是任何琐碎无用的任务,都是浪费。
一所管理良好的监狱不仅应做到自给自足,而且应该能让囚犯养活他的家庭;或者,如果他没有家,应能让他积攒一笔钱,让他出狱时能有一片立足之地。我并不是在提倡囚犯劳动或像奴隶一样逼他们耕作劳动。这种想法是极可憎的,连说都不该说。不管怎样,监狱管理上我们已做得够过分了,出发点就是错的。但是,只要能使监狱完美地纳入整个生产计划中,一所监狱兴许便可成为一个生产单位,既可减轻社会负担,又使囚犯受益。我知道有法律限制监狱的工业活动,那不过是一帮不思考的人通过的愚蠢法律。这些法律大多是按劳工组织的要求通过的,却没有真正替工人着想。加重社会负担对社会里任何一个成员都无益。要是能将服务理念谨记于心,那每个社会里都会有做不完的工作。
为服务而组织的工业,消除了慈善事业存在的必要。不管动机有多高尚,慈善事业都不利于自强。我们必须靠自己。只有对现状不满,一个社会才能进步。我所说的不满,并不是指每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吹毛求疵,而是一种更具远见,也更有胆识的不满。这种不满深信,所有的事都应该,最终也可以被更好地完成。一个为服务而组织的工业(工人和领导者都必须服务),能够支付足够丰厚的工资,使得每户家庭都可自给自足。把时间和金钱投入进去,帮助世界为自己做更多事的慈善事业,比光是施舍,从而鼓励懒散的要强得多。慈善事业,同万物众生一样,应该具有生产力,而且我相信它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亲自以一所中等职业学校及一家医院为试验,想看看这些通常被认为具有慈善性质的机构,能否靠自己运营下去。我发现,它们是可以的。
我并不赞同一般中专的操作模式:孩子们只是获得零星的知识,也不知怎样去运用。中等职业学校,不该是技术专科学校和普通学校的交叉点。它应教会孩子们具有生产力。如果只教他们做些没用的事——写写文章,然后随手弃之——他们是提不起兴趣也学不到知识的,而这本是他们的权利。在校期间,孩子们没有生产能力;除非靠慈善赞助,学校无力资助学生。而许多学生都需要资助;因此不管什么活来了他们都得做,没权利挑三拣四。
如果孩子们就这般不经训练便步入社会,不过是徒增已然数目庞大的不合格劳工人数而已。现代工业要求一定程度的能力和技术,这是早早辍学,或是长期待在学校都无法培养出的。为了保持孩子们的兴趣,以及培养他们的动手能力,先进的教育体系开设了手工劳动培训部,但无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它只是迎合了,却还未满足普通孩子的创造性本能。
为了让孩子们完成教育,同时在生产线上接受培训,1916年,我们成立了亨利·福特中等职业学校。我们并不将“慈善”一词加诸这一举动。这么做,只是想帮助那些为环境所迫,不得不辍学的孩子们,而正好车间需要经过培训的工具制造工。打从一开始,我们便坚持三大原则:第一,孩子就是孩子,不要将其视为未成年的工人;第二,文化教育与工业训练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第三,通过训练,制造可实际使用的物品,培养孩子对自己工作的自豪感与责任感。孩子们学会制造的,是具有实际工业价值的物品。学校是作为私立学校成立的,招收12至18岁的孩子。它以奖学金制度为基础。每个孩子一入学,便得到每年400美元现金的奖学金。如果表现优异,这一数额则逐渐增长,最高可达每年600美元。
课堂和车间实践的成绩都有记录,同时被记录的,还有学生在这两项中表现出的勤奋程度,学校根据勤奋程度调整学生的奖学金数额。除却奖学金,每个孩子每个月都可得到一小笔钱,但这笔钱必须存进银行,孩子在校期间,除非得到学校允许用于救急,否则不得动用这笔节约基金。
学校管理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都一个个解决了,我们也发现了更好的方法来实现学校目标。起初我们定下的是,孩子一天三分之一时间用于课堂训练,三分之二用于车间实践。后来发现,这样一天里换来换去的,阻碍孩子们进步,因此,他们现在是按周接受训练——一周接受课堂训练,两周去车间实践。课程连续进行,各个小组轮流上课。
工厂的员工便是最好的老师,教材则是福特工厂,它提供的实践教学机会,比大多数大学都多。而算术课的内容,就是具体的车间问题,孩子们再不必被那抽象的“A代表4英里,B代表2英里”折磨。真实过程与实际情况,就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被教会观察。城市不再是地图上的黑点,大陆也不再只是书上一页页的图;工厂输往新加坡的产品,以及从非洲和南美洲运来的原材料,就在他们面前。世界不再只是老师讲台上的彩色地球仪,它是真实的、有人居住的星球。至于物理和化学课,工厂则充当了一个实验室,在这里,理论都转化为实际,课程转化为真实的经验。假设某节课要教水泵工作的原理,教师先讲解各零件及其功能,回答提问,然后便领学生们去机房参观大水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