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既然谈不拢,只得开打。打又打不下,只得干耗。好在岳纯并非急性子之人,耗着也就耗着,心情好的时候就攻攻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派人在城下问候王饶的老娘,倒也其乐融融,不知老之将至。上次巨鹿之战是决战,双方皆倾尽全力,谁也输不起。这次不是,这次仍是一个局部战役,有充分的回旋余地。
岳纯不急,护军翟瑞明急,正告岳纯,耗不得了。岳纯笑道,何出此言?翟瑞明道,军中粮荒。岳纯惊道,“信都之粮,尚未运到?”翟瑞明答道,“照道理,两天前就该到了,然而没有。”
岳纯的数万大军,粮草供应主要仰仗信都。岳纯默想片刻,叹道,“看来,王饶已经出手,信都有难。”
果然,不一刻,使者来报,信都沦陷。王饶为切断岳纯的粮路,派大将攻信都,信都城中大姓马宠,开城门而降,马忠及邳彤的家眷皆被俘虏。使者又言,王饶已经开出条件,只要马忠及邳彤肯率众投降,不仅其家眷性命无忧,而且皆封高爵;不降,则尽灭其族。
刘莫向岳纯道,“马忠、邳彤,皆军中大将,一旦得知其父母家眷被俘,或将为乱,不如秘而不宣。”岳纯摇头道,“人皆有父母妻儿,岂可使人不顾家,不尽孝!”于是召见马忠、邳彤,以实相告,又道,“今吾兵已成矣,二位将军可归救老母、妻、子,宜自募吏民能得家属者,赐钱千万,来从我取。”
二人涕泣道:“事君者不得顾家。明公方争国事,我等思得效命,诚不敢内顾宗亲。”岳纯苦劝,二人终不肯从命。岳纯嗟叹久之,命任光领兵,火速前往救援信都。
马忠回营,马宠之弟正在马忠手下任校尉之职,马忠格杀之。诸将惊道:“家属在人手中,杀其弟,何猛也!”马忠道:“若纵贼不诛,则二心也。”
再说任光往救信都,手下兵卒皆信都当地人,听闻信都已归王饶,其父母兄弟的性命皆操于人手,哪里还有心思作战,纷纷逃亡,投降王饶。任光无功而返。岳纯大怒,便要亲自领兵,前救信都。马忠、邳彤拼死相劝,岳纯这才作罢。不日,却又有捷报传来,冀州牧庞萌已率兵光复信都,马忠及邳彤的家眷皆安然无恙。岳纯大喜,命马忠代行信都太守。马忠回到信都,收郡中大姓附邯郸者,诛杀数百人,信都于是平定。
粮荒仍在持续,不得已,岳纯只得向谢躬借粮。谢躬支吾着,看意思,就是不太想借。岳纯也不生气,笑道,“我军无粮,恐怕只能撤兵,到有粮的地方去了。讨伐巨鹿及王饶之重任,就拜托给谢尚书了。”谢躬见岳纯真要撤兵,也着了慌,无奈之下,只得先支十日粮给岳纯。
岳纯一边派使者至上谷、渔阳、真定催粮,一边加紧攻城。此时,久违的邓晨忽然来到岳纯军中。更始朝廷定都洛阳之时,拜邓晨为常山太守。邓晨到任未久,便碰上王饶造反,郡中各县纷纷反叛,邓晨无力镇压,只得啸聚山林,落草为寇,听说岳纯正在巨鹿用兵,特地赶来相会。
两人相见,好不唏嘘感叹。想当初,两人追随刘縯起兵,情形犹在眼前,如今才过了一年多的光景,却已经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邓晨请求留在岳纯帐下,岳纯不缺战将,缺的是粮食物资,于是道,“以一身从我,不如以一郡为我北道主人。”仍拜邓晨为常山太守,命其巩固地方,筹措辎重粮草。
巨鹿久攻不下,斥候来报,王饶派遣大将倪宏、刘奉,率数万人前来救援巨鹿。岳纯闻报大喜。诸将皆大惑不解,问道,“明公喜从何来?”岳纯笑道,“这数万人,必是王饶军精锐主力,真正的决战,现在才开始。”命谢躬继续围困巨鹿,自己则尽起各部,北上逆袭。
双方遭遇于南境内,岳纯以上谷、渔阳突骑为预备队,以步兵先期迎战。倪宏、刘奉所领数万人,确为王饶最精锐之部队,两军相接,汉军不敌,连连后撤。耿弇、吴汉、寇恂、景丹等人所领骑兵,攻城之时并派不上用场,都憋着劲呢,一见汉军败退,遂驰骋而出,直冲敌阵。千骑狂奔,摧枯拉朽,王饶军瞬即溃散,耿弇等人追奔十余里,斩首数千级,死伤者纵横满地。倪宏、刘奉收拾残众,退入南城中。
渔阳、上谷突骑投奔岳纯之时,曾自述战功,有云,击斩王饶大将、九卿、校尉以下四百余人,得印绶百二十五,节二,斩首三万级,定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等二十二县。对此,岳纯及麾下诸将都半信半疑,吹吧你。今日亲眼见其作战,战力恐怖,所向披靡,这才心悦诚服,始信其言下无虚。岳纯亲迎耿弇诸人,大赞道:“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邪?”
于是攻南城。突骑出尽风头,岳纯的嫡系自然不肯服气,说什么也不能让新来的给比了下去,攻城格外卖力。铫期身先士卒,登城而战,手杀五十余人,额头中剑,血流满面,不退,帻布一包,再战。一个时辰不到,南城破。
岳纯凯旋而归,再攻巨鹿。耿纯进谏道:“久攻王饶不下,则士众疲敝,不如趁大兵精锐,进攻邯郸。若王饶已诛,王饶不战自服矣。”岳纯善其计,留将军邓满守巨鹿,大军直逼邯郸。
岳纯,邯郸。
对岳纯来说,离开邯郸很容易,容易得只需要一个转身,重返邯郸却如此艰难,艰难得半年才把回程走完,而在这半年之中,当中只要出一点差错,他都不可能再有机会重返。
昔我去兮,北风凄厉,无枝可依;今我归兮,千军万马,意气风发。一去一归之间,岳纯已不是当初的岳纯,王饶也不是当初的王饶。
此时,双方的实力对比:军事上,王饶最精锐的部队,已经在南一战中被彻底摧毁;地盘上,各郡县也都见风使舵,无情地抛弃了王饶。在王饶手中,只剩下最后两座孤城——巨鹿、邯郸。而在岳纯这边,兵强马壮,郡县归心,就连最头疼的粮草问题,也已妥善解决,远到耿况的上谷郡、彭宠的渔阳郡,近到邓晨的常山郡、马忠的信都郡,粮草物资源源而来,不绝于路。
胜负不再有任何悬念,王饶已经是一具尸体,棺材铺不妨提前准备。
对于王饶,岳纯的感情无疑是复杂的。没错,王饶追杀过他,折磨过他,但如果没有王饶,他现在也不可能拥有如此多的军队,占据如此多的土地。因此,岳纯与其说是痛恨王饶,不如说更感谢王饶。而这种感谢,只能形诸于心,无法宣诸于口,换而言之,这种感谢,杀戮是唯一的报答。
王饶心知大势已去,外无援兵,死守,就等于守死,不如主动出击,或有意外胜机,于是数度出城挑战,却连战连败。王饶不敢再打,再打下去,谈判的筹码都给打光了,无奈之下,只得遣谏议大夫杜威出城请降。
岳纯接见杜威,并不说话,丢给他一份战犯名单,然后做一手势,咔嚓。战犯名单倒也不长,只有一帝三公——皇帝王饶、丞相刘林、大司马李育、大将军张参。杜威见自己不在名单之上,很是松了口气,转念一想,自己是来谈判的,却又汗颜起来,当即答道,“邯郸愿降,但此份名单,绝对不能接受。”
岳纯态度极为强硬,道,“叛国之贼,焉可不杀!”
杜威辩道,“王饶实为刘子舆,成帝之子是也。天下乃成帝之天下,刘子舆称帝,乃子承父业,何得谓叛国?”
岳纯接下来的回答,翻遍二十四史,恐怕也找不到同样的一句话。在道学家眼中,岳纯的回答几乎称得上无耻,然而,却又谁也不敢否认,岳纯的回答足够真实。
岳纯的回答是,“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复得,况诈刘子舆者乎!”
就算汉成帝复活,现在也只能靠边站,很多人会这么想,但嘴上绝不会说。但岳纯却说了,而且说得赤裸裸。韩非子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岳纯不过和韩非一样,道出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已。
换一个人,肯定顺嘴就说,如果汉成帝复活,那当然还是他坐天下啦。明知道汉成帝不会真爬出坟墓来跟你抢天下,白送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然而岳纯偏不,他就是要挑明了说,更重要的是,他敢于挑明了说。在传统伦理道德的重压之下,只有强权者,才敢于戳穿蒙在现实脸上的虚伪面纱,说出刺耳的真话,而不必顾忌卫道士的看法。此时的岳纯,还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不在乎!此时的岳纯,已经是强权者。
杜威也被岳纯的回答震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强调王饶真是刘子舆,只会更加自取其辱,不如直接摊牌提条件,于是道,封王则降。
岳纯一口回绝,不可能。
杜威只得退让,道,封万户侯亦可。
岳纯冷笑道,只要投降,我可以饶王饶不死,仅此而已。
杜威听出来了,这就是岳纯的底牌,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继续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杜威起身,怒道:“邯郸虽鄙,并力固守,尚旷日月,终不君臣相率但全身而已。”说完拂袖而去。岳纯也不挽留,任随他去。
杜威回城,王饶问,谈得如何?杜威以实相告。王饶见谈判破裂,不免埋怨杜威道,能活命也是好的啊,你又何必把话说绝?杜威苦笑道,陛下也太天真了,你还真以为投降就能活命?岳纯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们一条生路。咱们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战死。
岳纯拒绝了邯郸问题的和平解决,于是加紧攻城,连攻二十多天,到了五月初,城中终于有人坚持不住,开始卖主求荣。在王饶朝廷中担任少傅的李立,主动向岳纯投诚,偷开城门,迎入汉军。汉军潮水般涌入,邯郸瞬即告破。王饶率三公连夜逃亡,王霸领兵急追,悉数斩首,尽得其玺绶。可怜王饶,过了半年皇帝的干瘾,土地没占多少,后宫没纳几个,便就此身首异处,一命呜呼,连个谥号也没有。
岳纯进驻邯郸,尽收王饶档案,其中仅岳纯部下吏人写给王饶的文书,便达数千章之多,有的是向王饶打招呼,给自己留后路,有的则出卖情报,泄漏军机,有的更是直接请求投降……诸多丑态,不一而足。严格来说,这些人都是汉奸!
黄简黑墨,可谓铁证,文书无不有名有姓,一抓一个准。看来,一场大清算已是在所难免。岳纯却大会诸将,当着众人之面,将数千文书一把火烧光,道,“令反侧子自安。”
这一招既往不咎,看上去似乎颇为眼熟。没错,这招后来孟德公也曾用过。当年官渡之战,孟德公以弱胜强,大破袁绍,同样缴获部下和袁绍暗通款曲的文书无数。孟德公的处理方法和岳纯一样,也是难言之隐,一烧了之,不同的是,烧完之后,岳纯安抚部下的话,恩威并重,而孟德公安抚部下的话,则显得有人情味得多——当袁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道理就是这样:做群众的,眼睛必须时刻雪亮;做领导的,眼睛则不妨偶尔昏黄。
王饶已死,巨鹿守将王饶自杀以殉,巨鹿不战而降。至此,河北全境光复。然而岳纯却深知,这种所谓的光复,只是在名义上,离真正平定河北,道路依然无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