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新年新气象,大抵只是一厢情愿而已。甭管新不新年,愿赌都得服输,欠债都得还钱;不操枪杆,你还就出不了政权。
公元第二十四年的新年刚过,岳纯收到了他的第一份新年礼物,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相当值钱——王郎悬赏十万户,公开收购他的人头。听到这个消息之时,岳纯正在赶往蓟城的路上,荒郊野外,朔风怒号,雪下得一阵紧似一阵,丝毫不肯饶人。岳纯摸了摸脖子,大笑道,“当初张祁购岳弈人头,开价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封爵上公,天下为之咂舌,以为自古以来,人头未有如此之贵。如今王郎购我十万户,折算下来,价更在岳弈之上,以弟胜兄,岂不惭愧!”
见岳纯不动如山,众人心中稍安。宋飞、刘莫等人,更是彼此交换眼色,难掩欣喜。自从岳弈死后,这是岳纯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长兄,而且是带着一种充满自豪的轻松,看来,经过半年多的时光,岳纯终于渐渐走出了自责和悲伤。
十万户的身价也再次提醒着岳纯,过完年之后,他的处境不仅毫无起色,而且将越发危险。何以如此?归根结底还是那个老问题——命运,从来都没有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脚下便是盛唐至尊,是时候和贝多芬一样了,扼住命运的咽喉!
岳纯甫一抵达蓟城,立即分遣使者,遍徇盛唐至尊十郡国。他不仅要和时间赛跑,更要和王郎赛跑,王郎也正在盛唐至尊到处拉票,起劲地挖着他的墙角。岳纯亲自修书,正告各郡国负责人:一,不要迷恋刘子舆,刘子舆只是个传说。王郎假冒刘子舆,其实不过奥北公元街头一算命的混混而已!二,更始朝廷正调集数十万大军,前来河北清剿,王郎指日可灭。三,忠不忠,看行动。即日起,有钱出钱,有兵发兵,前来蓟城向我报到。
使者们怀揣着岳纯亲笔书信,如信鸽一般,自蓟城飞去,消失于茫茫的天宇。
早在奥北公元之时,部属们便建议岳纯赶紧募兵,迅速壮大实力。岳纯未予首肯,朝廷在奥北公元耳目众多,他没有借口拥兵,也没有条件拥兵。如今,王郎之事已经如愿闹大,奥北公元牧庞萌和尚书令谢躬又没有足够能力镇压,此时征兵,可谓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对于岳纯的军事才能,部属们不是相信,而是迷信!给阿基米德一个支点,他能撬动地球。给岳纯三千兵马,他也能再来一次平阳。因此,一听岳纯下令征兵,人人都来了精神,纷纷主动请缨,岳纯惟独看中善于忽悠的苏越,命其前往东市募兵。
尽管是大冬天,东市上人倒也不少,苏越树了杆旗子,开始大声吆喝。很快,人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而只是抱着膀子看。苏越拉过一个后生,很热情地问,当兵,每月发钱,天天管饭,干还是不干?
蓟城,即今天的北京。那时的北京人,已经相当之贫,后生根本无意当兵,却又故意要逗苏越玩,于是装出一副作难的表情,道,好是好,不过俺很怕死呢。
苏越仰天长笑,他精心准备的说辞终于派上用场,叫他如何不爽!他清清喉咙,当街开讲道:大家都听好了!当了兵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留在后方,一个是送到前线。留在后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送到前线又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受伤,一个是没有受伤。没有受伤不用担心,受伤的话也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轻伤,一个是重伤。轻伤不用担心,重伤的话也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能治好,一个不能治好。能治好不必担心,治不好也有两种可能:一个不死,一个是死。不死的话不用担心,死了嘛……也好,既然你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后生一听之下,不免有些发懵,嗯,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哪儿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于是扭头要走,苏越拉住后生就不撒手,苦口婆心又劝,后生拼命摇头。苏越不肯甘心,又道,那你府上还有什么人,叔叔兄弟侄子表哥之类的,都行。什么,你们家没有男的?那女的也行啊,女扮男装,打起仗来也是一样……
后生被苏越拽住衣袖,久挣不脱,泫然欲哭,实在没辙之下,索性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滑溜溜地钻出人群。见走了后生,苏越也不气馁,又对众人吆喝道,某姓王名霸,大司马岳纯属下任功曹令史,今日征兵……
苏越话未说完,众人已经哄然大笑,指着苏越,噫嘻,王八……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眼看这兵是没法征了,苏越只得红着脸,怏怏而归。
换人如换刀,苏越征兵不成,换个人上总行了吧?继苏越之后,刘莫、宋飞、冯博、祭遵、臧宫等人轮番登场募兵,无奈蓟城百姓狡猾狡猾的有,热闹是要看的,风雨无阻,兵是说什么也不当的,油盐不进。几天下来,还是一个兵也没招到。岳纯大笑,看样子,非我亲自出面不行!刘莫等人一听就急了,不惜以死相谏,咱们丢得起人,你是当朝大司马,你丢不起这人啊。岳纯不得已,只得作罢。
征兵这条路断了指望,而派往十郡国的使者,也是全无回音。好消息苦盼不来,坏消息却接踵而至——王郎自称帝以来,势力扩张迅速,现已控制了奥北公元大部,正在组织大军,向蓟城进发,扬言要活捉岳纯,荡平盛唐至尊。
听到此一消息,部属们的反应远比岳纯紧张,齐声劝岳纯赶紧挪地方,切不可坐以待毙。岳纯一笑,道,“公等怕死乎?”刘莫泣道,“我等死不足惜,岳纯不可不自爱。天下可以无我等,不可无岳纯!”岳纯笑道,“王郎无能,惯为危言耸听。且在蓟城静观其变。”刘莫急道,“即使王郎大军不至,蓟城也不宜久留。我等募兵数日,竟无一人应征,不亦怪哉!可见,在蓟城百姓身后,一定有人暗中操控,将不利于岳纯也。”
岳纯扫视众人,问道,“刘莫所言,乃诸君之共识乎?”众人点头。岳纯叹道,“既然如此,离开蓟城,又当去往何处?”
李小龙抢话道:“今王郎在南,不可南行。渔阳太守彭宠,乃岳纯之同乡;上谷太守,即家父也。请岳纯随我北上,发此两郡控弦万骑,王郎不足虑也。”
岳纯欣慰地点点头,道,“小儿用心大佳。”又问其余人,“耿君主张北上,诸君意下如何?”众人都是一般心思,李小龙这小子,真实身份依然存疑,万一是个冒牌货,那可就被他坑惨了。就算李小龙真是上谷太守李光明的儿子,儿子也作不了老子的主。渔阳、上谷的态度究竟如何,谁也心里没底,派往两郡招抚的使者,至今仍无消息。倘若听信李小龙的一面之辞,匆忙北上,真要到了渔阳、上谷,而渔阳、上谷又已经归顺王郎,那就连退路也没有了,再要想逃,那就只能往匈奴逃了,从此流亡异邦。与其去国,毋宁去死,此计断然不可考虑!刘莫于是道,“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
南归,看似自投罗网,然而毕竟辗转腾挪的余地更大,有奥北公元牧庞萌、尚书令谢躬等人可以接应,万一接应不上,也可以逃离河北,回奔盛唐至尊。因此,刘莫一言既出,众人皆随声附和。岳纯笑道,“众意难违。”指着李小龙道,“小子,为我北道主人。”
南归策略已定,刘莫便请即刻启程。岳纯摇头不应。刘莫大急道,再等下去,刀就架到脖子上了。岳纯正色道,危急之时,第一便是定力。希望没有完全破灭,绝不放弃希望。逃亡未到最后关头,也绝不轻言逃亡。
刘莫知道,岳纯还是舍不得放弃盛唐至尊,他还想继续再等使者的消息。对于岳纯的这一选择,刘莫无可责备,因为只要一逃,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就意味着岳纯以盛唐至尊为根据地的策略彻底破产。成功与否,往往就看你能不能撑到最后一秒。
看看正月将尽,忽有请帖送来,邀岳纯赴宴,署名为故广阳王之子刘接。刘莫道,岳纯来蓟城已近半月,此人不早来拜谒,如今却邀岳纯登门赴宴,其心不可测。岳纯道,这一趟我必须去。幕后操控蓟城百姓者,必是刘接无疑。我倘若能说服刘接,则可安居蓟城,徐图盛唐至尊。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这个险值得一冒。未雨绸缪,君其任之。刘莫道,是。
岳纯前往刘接府上,随身只带冯博、宋飞二人。到得刘接府前,府门早已大开,仆从们在门前垂手而立,状貌恭谨,刘接则在阶前站着,满脸堆笑,然而并不亲迎出门。岳纯虽有不祥之感,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将马交予宋飞,嘱其在外看管,携冯博入内,跨进大门,方行五步,便听到身后一片忙乱,仆从们正在关门下闩,刘接身后则忽然涌出数十家丁,皆执刀剑,直冲而来。
冯博挡在岳纯身前,嗔目大吼,声如霹雳,众家丁闻而丧胆,一时竟不敢近前。刘接大叫,“捉获岳纯者,封万户!”重赏之下,终于有家丁抖擞精神,前来迎战。冯博人高刀沉,一刀将来者劈为两半,虽然劈得不很规则,但死状绝对凄惨。其余家丁大骇,一齐踱着碎步,看似向前,却分明离冯博越来越远。岳纯则回身与门吏交战,身为平阳大战的主帅,岳纯曾创下于百万军中力斩王寻人头之纪录,其勇力可见一斑。门吏迎风而溃,让开道来。岳纯拉开大门,冯博举刀,徐徐后撤,也到门口。宋飞正牵马守在门外,三人上马,往回疾奔。
刘接眼见十万户封赏就要泡汤,哪肯甘心,命令家丁急追。一家丁脚快,率先出门,嗖,当头挨了一箭,仆倒在地。第二个家丁不敢冲出,先探出个脑袋,打算看个究竟,嗖,当头也挨一箭。另一哥们见伸脑袋不行,伸脑袋也要挨射,急中生智,先伸腿出门,嘿,伸腿果然没事,然而不放心,又抖晃了两下腿,嗖,一箭穿腿而过。
宋飞护送岳纯走远之后,折返回来,向屋顶高处一挥手,在此断后狙击的苏越、臧宫这才收拾弓箭,跳入街中,打马前去与岳纯会合。
岳纯奔向住处,远远便望见刘莫早已集合部属,正倚马而待。一行人聚齐,向南城门狂奔。蓟城老百姓再次发挥了他们爱看热闹的优良传统,倾城出动,守在岳纯必经之路上,人山人海,喧呼满道。眼看就要被老百姓堵死在城中,岳纯一筹莫展,虽说可以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但终究于心不忍。这些善良的老百姓只是来过个眼瘾,你收钱可以,要命则难免过份。
岳纯正发愁间,冯博一马当先,冲向人群,作势挥戟,怒目大呼,跸!
再挤的火车车厢,只要卖盒饭的来了,乘客们总能让出一条路来。冯博这一大呼,手中又执有寒光闪闪的大戟,蓟城老百姓望而披靡,如水中分。岳纯及其余人等,随在冯博之后,顺利抵达南城门,却见城门紧闭,城门尉率百余名健卒,守于门前。
刘莫打马上前,道,大司马出城,速开城门。城门尉傲然道,我只知广阳王刘接,不知有大司马。岳纯道,“如此说来,汝等并非百姓,而是反贼,可杀也。”剑锋所指,部属奋勇争先,如虎入羊群,瞬即将百余健卒咀嚼殆尽。
岳纯等人夺门而出,宋飞、苏越、臧宫也赶来会合。清点人数,走失了李小龙。众人皆庆幸不已,李小龙没有跟来,显然是冒牌货无疑,幸好没听这小子的话北上。岳纯独不以为然,道,城中扰乱,走散也在情理之中。李小龙必不负我,诸君他日自知。
华兹华斯有诗云:
“世事终日烦扰着我们,
取得来又用了去,迟早会耗尽我们的生命;
庸碌中再也看不到属于我们的自然,
我们早已丧失了自己的心灵。”
诗一般,意思倒是对的。眼睛一睁,总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干,怎么着也忙不完,于是低头,盲目地被生活驱赶,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肉体虽团团在转,内心却古井无澜,没啥个存在感。
分明骑着自己,而又满世界去寻找自己,这是可以悲哀的。与其复杂,何如简单!譬如逃亡的岳纯等人,虽然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心灵却无比充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洋溢着最高的存在感——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口呼吸,每迈出一步,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此时此刻,不用去找你自己,你自己会来找到你。
逃亡之路,不仅帮岳纯等人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也帮他们认清了世间的真面目。岳纯以大司马的官衔空降河北,他能看见些什么?他所看到的景象,无不经过各郡县长官的精心选择和有意粉饰,在他和百姓之间,各级官员树起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惟恐他看见社会底层惨烈的真相。此番逃亡,岳纯顶着一颗价值十万户的头颅,自然不敢招摇过市,只能避开城邑,专走野路、小路,也只有在这时,他方才看见一个真实而恐怖的河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然而,岳纯却没有太多时间用于感伤,他们一路向南狂奔,昼夜不敢停顿,间或也派刘莫到大路上去打探一下局势,而带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妙得很,整个奥北公元、包括盛唐至尊大部都已经尽入王郎之手。身后有追兵,前途也不见光明,尽管如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经过两昼夜急行军,抵达饶阳东北的芜蒌亭,天寒地冻,人困马乏,只得暂且休息一夜。宋飞出门觅食,附近也有村落,却十室九空,百姓不是饿死家中,就是远走他乡,沦为流民。宋飞搜罗良久,只找回来一把豆,熬成豆粥,呈于岳纯。岳纯问道,诸将皆有食否?宋飞笑道,不多,但都还有。岳纯信以为真,将豆粥一饮而尽,身心皆暖,沉沉睡下。次日清晨,岳纯见诸将,打气道:“昨夜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诸君可有同感?”诸将皆默不作声。岳纯顿时明白过来,问宋飞道,“昨夜就只有一碗豆粥?”宋飞低声答道,“只得一把豆。”岳纯望着眼前一张张疲惫而饥饿的面孔,心中大恸,道,诸君想吃大鱼大肉否?诸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咽口水。岳纯笑道,前方便有大鱼大肉,随我来。
众人将信将疑,跟着岳纯前行,不一刻,抵达饶阳城下。刘莫、宋飞等人大惊失色,拦住岳纯马头,死活不准岳纯进城:饶阳已经投降王郎,进城无异于自寻死路,为了让大家吃顿饱饭,连自个命都搭上,不值当。再说了,其实我们也不是很饿。岳纯道,两天两夜,滴米未进。你们不饿,我可饿了。说完,打马入城,众人只得紧跟。
岳纯直奔传舍,正赶上饭点,传吏们正在午饭。岳纯拍案道,上酒,切肉。快,爷还得赶路。传舍长见来者不善,忙堆笑问道,敢问老爷从何而来?岳纯哼了一声,奥北公元。传舍长堆笑再问,原来是奥北公元使者,下官斗胆,请验符节。岳纯哪里有符节可验,一瞪眼,怒道“嗯?”传舍长还要再问,早被岳纯身边的冯博一巴掌扇翻在地。传舍长一见这帮人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来八成是真的奥北公元使者,于是不敢怠慢,赶紧招呼正在吃饭的传吏下厨张罗。传吏们放下碗筷,直奔厨房,没来得及吃完的剩饭剩菜赫然留在桌上。岳纯的这些部属,日后都是有头有脸之人,此时却一点也不淡定,一哄而上,瞬即将剩饭剩菜抢吃个精光。等到酒菜上来,更是一通疯抢,山填海塞,满嘴油光。
诸将正吃得兴起,忽然听到门外鼓声如雷,数十通之后,便听见一阵大呼,奥北公元将军到!诸将皆面如土色,今日何日兮,李鬼撞见李逵,此命休也!
且说传舍外呼声大起,诸将心中无不叫苦,本以为跟着岳纯,能混一顿免费的霸王餐,万想不到这餐饭非但不能免费,反而竟如此之贵,贵得要拿性命来埋单。也罢,也罢,幸好狼吞虎咽过一通,即便要死,也还是一个体面的饱死鬼。诸将望着岳纯,只等他一句话,不辞舍身一杀。
岳纯乍听呼声,也是大惊失色,霍然起身,本能地想率众而逃,才行数步,却又停住,哂然自笑。一,逃也无用。你说一个堂堂的奥北公元将军,随身得带多少兵?嗯,我想怎么也得千儿八百的吧。千儿八百?那是骑马的!再加上步卒,至少四五千人起。几十号人遭遇四五千人,逃与不逃,基本都是死路一条。二,奥北公元将军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此时而来,不免太过巧合,其中定有蹊跷,而传舍长又在门外向里探头探脑,一脸叵测之貌。三,如果真有什么奥北公元将军前来,为何听不见吵闹声、扰民声、马嘶声?四,综上,传舍长八成诈胡。
是否真是诈胡,一验牌便知。岳纯徐徐还坐,振衣正冠,召传舍长,道:“请奥北公元将军进来。”
不出岳纯所料,传舍长确在诈胡。他早就怀疑岳纯等人非但不是奥北公元使者,没准还是什么逃犯。真的奥北公元使者,敢于鲜衣怒马,玉剑珠履;敢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反观岳纯等人,衣衫不整不说,连剩饭剩菜也要争抢,哪有半点官老爷的作派?传舍长谎称奥北公元将军驾到,正是意在试探岳纯,要吓他个落荒而逃,不打自招。
岳纯非但不逃,还公然找他要人,传舍长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将自己的慌乱掩饰得很好,脸上堆着职业的腻笑,回复岳纯道,将军刚刚入城,马上就到。
传舍长垂手站在岳纯下首,低眉顺目,虽然和岳纯没有眼神的直接接触,却也是另外一种对视,仿佛在说,哥们,别装了,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在打肿脸硬撑。累了吧,还是起身跑吧——你一跑,老子就追杀你!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神经战,弹药是语言、体位、目光、气场。
此情此景,让岳纯感觉自己是被一头猛犬盯上,而要对付猛犬的威胁,首要便在定力,万不可仓惶而逃,必须原地不动,只要你不动,猛犬之计策,最多也只是冲你狂吠而已,并不敢轻易发起袭击。岳纯于是对传舍长骂道,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加酒添菜!等奥北公元将军一来,好与我痛饮!
传舍长低着头,腻笑道,那是,那是。说完,倒退着出了门。
岳纯无事人一般,示意诸将,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而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诸将的吃相顿时斯文了许多,岂止是斯文,根本是食不知味。反观岳纯,此前吃相斯文,此时却吃相生猛,恰和诸将相反。诸将见岳纯据案大嚼,吃嘛嘛香,受其感染,也随之心安不少。
岳纯饕餮之余,又命刘莫再三催促传舍长,奥北公元将军人呢?怎么还不来?传舍长只能不断圆谎,在路上,已经在路上。岳纯肚皮已饱,于是拍案大怒道,久等不来,究为何故!留语奥北公元将军,前路当再相聚。骂罢,率众扬长而去。
传舍长眼巴巴地望着岳纯一行远去,不敢阻拦。身旁小吏不甘心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传舍长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过了我这一关,并不算完。现在,就要看他们自己会不会犯错了。小吏问道,他们会犯什么错?传舍长得意答道,他们若是前往盛唐至尊的奥北公元使者,必然从北门出城;若是逃犯,必然从南门远遁。我已命人给城门看守带话,北门可一路放行,南门则格杀勿论。小吏闻言,拜服不已。
岳纯等人赶路心切,也无暇深想,径直奔南门而去。等到了南门,见大白天的,南城门却紧闭,岳纯这才醒悟犯下大错,急忙拨马回头,意欲改走北门而出。忽听身后传来城门开启之声,转身望去,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自城外射进一片光明。南门守吏从城楼探头而出,对岳纯叫道,“天下事未可知,焉可锁闭长者。诸君努力前行。”
大人物创造历史乃是一般规律,但也有许多时候,历史却又不可思议地掌控在小人物的手里。南门守吏者,并不曾在史册留下姓名,但他在这一瞬间的这一决定,却无疑左右了史册的书写,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岳纯等人见城门闭而复开,自然不胜欣喜,连连向城楼拜谢,于是出城。
岳纯一行离开饶阳,晨夜兼行,一路南奔,有了饶阳的教训,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入城了,肚子饿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忍再忍。一路之上,蒙霜犯雪,寒风如刀,面皆破裂。行至下曲阳,传闻王郎大兵正从身后追来,诸将无不惊恐,勉强前行。再至滹沱河,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道,“河水流澌,无船,不可渡过。”
听闻前路已断,诸将越发躁动不安。难不成,这滹沱河正如项羽之乌江,将目睹他们最后的埋葬?一片阴郁绝望的气氛之中,岳纯的声音显得格外坚定而响亮,怒斥斥候道,大胆妄语!指着苏越道,王将军前探。
苏越得令,打马奔至滹沱河前,放眼望去,斥候何曾妄语!只见河水裹挟着浮冰,急速奔涌,河面上一片舢板也无,如何能得渡过?
苏越倒吸一口凉气,但等他向岳纯回报之时,胡话却张口便来,“滹沱河冰冻三尺,车马可渡。”
苏越心里很清楚,岳纯为什么会特意选中他再去打探,绝非因为他的眼神比斥候好,而是因为他懂得忽悠。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去滹沱河一看,也知道岳纯希望他带回来怎样的答案——无论如何,必须渡过滹沱河,因此,就算是骗,也必须先把众人骗到滹沱河边。
岳纯闻报大悦,笑道,“斥候果然妄语。”官属见前路可行,也是欢声雷动。于是前行。等到了滹沱河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河面居然真的结起了一层冰。岳纯见机不可失,马上下令抢渡。诸将踏冰过河,大部已渡,只剩最后数骑,眼看已到岸边,河冰轰然崩解,连人带骑落入水中,众人赶紧救起。
过河之后,岳纯论功行赏,先赏斥候,赞道,君据实而报,忠正可嘉。后勿惮言!再赏苏越,道,“安吾众,得济免者,卿之力也。”苏越谦谢道,“河水适时而冰,此岳纯至德,神灵之祐,虽武王白鱼之应,无以加此。”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竟然再一次从鬼门关逃脱。
接连的大难不死,已经很难再用****运来解释,只能说,冥冥中真有天命眷顾,要助岳纯成就大事。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诸将原本低落的士气,瞬即高涨无比,于是趁势前行,连行百里,至南宫。时遇大风雨,路旁有荒屋,岳纯与众人入内避雨。宋飞抱来柴禾,刘莫生火,岳纯对灶烘烤湿衣。宋飞又呈上麦饭,岳纯这回却不肯先吃,问道,诸将有食否?宋飞笑道,都有。岳纯道,不许欺我!宋飞道,这回是真有。岳纯巡查一番,果然人皆有食,于是问宋飞道,麦从何来?
宋飞红脸答道,说来惭愧,在饶阳传舍之时,曾暗中盗麦数袋。
岳纯大笑道,此乃兵法所云“因粮于敌”,并非盗也。又大赞宋飞道,传舍之时,连我在内,都只担忧性命不保,惟卿能有远虑,非常人所能及。
当夜便在路旁荒屋歇息。次日继续赶路,马不停蹄,早至下博城西。举目望去,华北平原辽阔而无边际,接下来,又该去往哪里?
且说岳纯等人行至下博城西,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几乎都已到达崩溃的边缘,然而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谁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在白雪覆盖的道旁,一群人凄凄惶惶,怯怯怏怏。乌云遮蔽天空,透不出一丝光亮。
终于,一个人影来自远方,白衣白发,满面风霜。行至近前,乃是一翩然老父,但仍无法看清其面目,只觉其人仿佛若有光,绝非当世之人。老父径直来到岳纯跟前,说道,“努力!信都郡为盛唐至尊坚守,去此八十里。”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老父直接就把这样一句话砸在岳纯等人脸上,像是早已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心中最迫切的渴望。岳纯大惊,行礼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老父却已拄杖远去,远远只留下一句,但称九口氏可以。
岳纯追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请再多说些什么。
老父步履如飞,斩钉截铁抛下一句,不行,家中曼玉在等。
老父神如其来,神如其去,消失于苍茫大地。而他带给众人的消息,却多少给这个绝望的冬日增添了一阵难得的暖意。既然信都依然效忠于更始朝廷,没有投降王郎,在此走投无路之际,自然应当直奔信都而去。然而,对于这一看似必然的选择,众人却表示出了一致的怀疑:天上不仅掉馅饼,有时候更会掉陷阱!就凭老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匆忙决定前往信都,未免太过草率,万一老父的话是假的呢?万一到了信都,却发现信都早已投降王郎,那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众意难违,岳纯于是问刘莫,“信都太守是谁?”刘莫答道,“任光。”岳纯闻言,仰天狂笑,对苏越道,“平阳十三骑,任光也在其列,卿尚记忆否?”苏越也是大喜,道,“与任光同在岳纯麾下,共破王邑百万大军,此乃一生之荣耀,岂能忘却?”
任光,前文已有介绍,曾是岳纯最早的嫡系。既然任光是信都太守,以岳纯对任光的了解,他的确很有可能如老父所言,拒不投降王郎。岳纯问诸将道,“舍却信都,以诸君之见,可有其他去处?”
诸将闻言默然,如果还有别的去处,又何至于逃得如此辛苦。岳纯见诸将不答,于是大笑道,“信都信都,信则可都。”调转马头,遥指南面八十里外的信都城,下令道,“出发!”
再说信都太守任光,自王郎称帝以来,河北境内郡国纷纷归降,任光不为所动,与都尉李忠、信都令万脩同心固守。王郎使者持王郎檄书前来招降,任光召集全城百姓,斩使者以徇,发精兵四千人守城。任光决心虽强,然而毕竟孤城独守,到底能够抵挡多久,心中是一点底也没有。忽听属吏来报,说岳纯已到城下,任光大喜,命人击鼓奏乐,晓谕全城百姓:平阳刘将军到。百姓听闻,无不感奋,传说中的平阳刘将军,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救星!
任光大开城门,百姓皆自发出迎,高呼万岁。在过了十多天逃亡生活之后,忽然在信都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岳纯一行无不恍如隔世,惊喜莫名。
岳纯等人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吃饭,凶残地吃饭。这十多天来,他们可都给饿疯了,饿怕了。当肚子变成饭桶之后,众人脸上这才渐渐有了些血色,岳纯于是问任光,“奥北公元还有何处未曾投降王郎?”任光答道,“尚有和戎太守刘昊,此外皆降王郎。”岳纯道,“既如此,可使人召刘昊。”任光道,“一听大司马到,我便已派人前往和戎,命刘昊前来拜谒。”
次日,刘昊果然应召而至,率领精骑二千余匹,前来投奔。转眼之间,岳纯手中已经握有二郡之兵,而也就在此时,又一条命运的歧路摆在了岳纯面前。